《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265章


龄官叫做椿龄不叫做龄官。第二个字官,那是戏子的标志,名字改得没有官字,叫椿龄,可见不是戏子,是一个普通女子的名字了。但是无论古本还是通行本,在前八十回里都没交代说龄官后来改名字了。可见龄官改名椿龄,是在第三十回回目里预告,具体交代,可能要到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这个情节单元里,才会出现。
没有留下的,还有宝官和玉官。她们在第三十回里也出现过。下雨了,怡红院的丫头们就把门关了,把院子里下水沟的水眼堵了,让雨水积起来,就拿好多水禽,有的会飞的就把翅膀缝了,搁在水里面游动,大家一块玩儿。一块玩儿的女孩里面,就有从梨香院去的宝官和玉官。第三十六回宝玉到梨香院找龄官唱曲,出面接待他的,也是宝官和玉官。可是,到后来,我们就发现留下来分配各处的名单里,没有她们两个。她俩的名字合起来恰是“宝玉”,就和第二十八回里出现的书里唯一的妓女取名云儿一样,作者是否另有深意,值得探究。
留下来的八官里,我们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芳官,这是一个到后面很抢戏的角色。芳官的性格和晴雯很接近,任性,浪漫,前面晴雯的这种性格已经刻画得淋漓尽致了,到后来又把芳官写进怡红院,跟晴雯在一个小空间里活动,按说这两个人物靠色,很难写出她们的差异,搞不好会让人觉得雷同。但是曹雪芹却能写出她们两个的区别,使你相信这是两个不同的,活泼泼的生命。曹雪芹手里这支笔真不得了。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多少小姐、丫头在怡红院集合,真是群芳斗艳,曹雪芹对哪个角色进行了重点描写呢?不是别人,就是芳官。有这样一段文字:“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尤白,眼如秋水还清。”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这十二官在《四副册》里的排列顺序,我认为是这样的:第一位还应该是龄官,就是后来改名叫椿龄的那个女子。第二位是芳官。第三位是后来到贾母那儿当丫头的文官,书里交代她是十二官之首。第四位是后来分给了黛玉的藕官,藕官在大观园杏树下给谁烧纸钱?给官烧纸钱。为什么给官烧纸钱?她俩在舞台上扮演夫妻,最后弄假成真,她和官是一对同性恋人。曹雪芹写“杏子阴假凤泣虚凰”,丝毫没有讥讽和批判的意思,而当芳官向宝玉兜出底细,“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宝玉毫无厌恶,只是赞叹。在那个时代,曹雪芹对于同性恋就能够如此宽容,也是很不容易的。第五位是蕊官,分给了宝钗。第六位是葵官,分给了史湘云。第七位是艾官,分给了探春。第八位是豆官,分给了薛宝琴。第九位茄官,分给了尤氏。第十位宝官。第十一位玉官。第十二位官。
“红楼十二官”作为一个群体,总体来说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就是她们因为学戏、演戏,就都很浪漫。第二个特点就是她们非常团结,比府里园里其他的丫头群体凝聚力强多了。赵姨娘跑到怡红院去向芳官兴师问罪,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听说后,四个人刻不容缓地冲进去,一个顶着赵姨娘的前胸,一个抵着赵姨娘的后背,一个抱着她左胳膊,一个抱着她右胳膊,放声大哭,说你把我们一块打死!其实她们在搓揉赵姨娘。芳官看到她们的支援,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大声号哭,把怡红院闹得沸反盈天。艾官虽然没有去,但当天就在探春面前,告发了挑唆赵姨娘到怡红院去闹事的婆子。她们拧成一股绳,维护自己所属群体的利益。这些小戏子变成小丫头真是很难缠,但是,也真可爱。
她们后来的命运都不好。龄官嫁给贾蔷,两人很恩爱,但宁荣二府崩塌,贾蔷就算免于追究,也只能低调生存,应该是带着椿龄,离开北京遁往远方了。芳官被骗到尼姑庵里以后,岂甘被老尼驱使压榨,她应该是逃出尼庵,浪迹天涯;藕官、蕊官不知能在庵中煎熬多久。宝官、玉官下落不明。其他留在贾府的五官,随着贾府及四大家族的覆灭,逃不出被打、被杀、被卖的凄惨命运。
说到这儿,我们算一算,五组十二钗,加起来有六十钗了,规模已经相当可观了。那么是不是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就到此为止呢?还不是。根据周汝昌先生的研究,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一共有九册,所容纳的女性的数量是一百零八位。
《红楼梦》文本的总体规律,就是它总有一个9×12的配伍关系。前面引的畸笏叟的那句话:“至末回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可以理解成他是大概而言,就像第二回前头有一条脂砚斋批语说:“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百回大文”就是大略而言,不是意味着全书是一百回,是把一百零八回甩掉零头来说(如果是一百二十回,则不可这样略去后面,因为“二十”不能认为是“零头”)。畸笏叟说“方知。。芳讳”,也并不意味着到册子“三四副”为止,有“等等”的意味在里面。因此,整个《情榜》,就应该是9×12,也就是九组金陵十二钗,五组以后,还有《五副册》《六副册》《七副册》《八副册》,加起来一共九个册子,共一百零八钗。
当然也有人会说,那是不是有点落套呢?因为一想的话,出现在《红楼梦》之前的一部古典小说《水浒》,后面就有一个英雄榜,就是一百单八个英雄好汉。你曹雪芹写《红楼梦》,最后你也排了个一百零八人的榜单,岂不是亦步亦趋?我认为不然。这体现了曹雪芹《红楼梦》文本的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曹雪芹总是善于从他之前的,我们中国古典文化当中汲取营养,最明显就是他把《西厢记》《牡丹亭》直接引入书中,来表现宝、黛的精神滋养与心心相映。《水浒》的一百单八将的英雄榜,对他可能是有触动有启发的,但他感兴趣的可能只是那数字,而非实质。曹雪芹《红楼梦》文本的第二个特点,恰恰就体现在他对《水浒》英雄榜内涵的颠覆上。《水浒》一百单八将的名单,你仔细想一想,基本上全是男性,就几个女性,而这几个女性有女人味吗?疑似男性,对不对?《水浒》歌颂的基本是一些男子汉。曹雪芹写《红楼梦》,他别开生面,他为在皇权、神权、宗族权之下最受压抑的女性,特别是青春女性树碑立传,为她们列榜,这是多么大胆的创新!当然他最后一回的这个《情榜》,当中有一个男性,就是贾宝玉,他作为绛洞花王单列,好比一个红色的洞天里面,一个护花的王子,他引领出一组一组的金钗,先是《金陵十二钗正册》,然后《副册》《又副册》《三副册》《四副册》,接下去还有《五副册》《六副册》《七副册》《八副册》,加起来就是九个册子,录入一百单八个女性。
一定会有红迷朋友好奇,说如果曹雪芹真有这么一个《情榜》的话,你能不能试着把它恢复一下?是可以尝试一番。
以下简单说一下我个人的看法。《五副册》,也是第六个册子,里面都有谁呢?
第一位是二丫头。在给秦可卿送殡的过程当中,宝玉随着王熙凤到一个庄院里面去临时休息一下,宝玉第一次见到了农村的景象,见到了一些村姑,其中就有一个二丫头。宝玉看见那个农庄的房子的炕上有一个纺车,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去玩儿,二丫头就过来说你不知道怎么弄,我弄给你看,二丫头纺线给他看。最后,他随着王熙凤告别这个农庄,要重新归到送殡队伍当中去,于是出现奇特的一笔——历来很多读者和评家,对这段文字,要么麻木不仁,要么就觉得惊心动魄——“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面的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二百多年前的一个作家,写到一个贵公子,偶然见到一个农村小姑娘以后,竟然就“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何以这样下笔?曹雪芹要展示宝玉的什么心理?又想通过宝玉这瞬间的心理活动昭示什么?现在我不展开分析,你自己去琢磨。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也是一个伏笔,在第一百回至一百零八回这个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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