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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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这个例证联想开去,生活中只要有人肯下决心用乞丐手法来获得什么,迟早总会达到目的。
流氓型小人:
当恶奴型小人终于被最后一位主子所驱逐时,当乞丐型小人终于有一天不愿再扮可怜相时,这就变成了流氓型小人。
《明史》中记述过一个叫曹钦程的人,已经做了吴江知县,还要托人认宦官魏忠贤做父亲,其献媚的态度最后连魏忠贤本人也看不下去了,说他是败类,撤了他的官职。他竟当场表示:“君臣之义已绝,父子之恩难忘。”
不久,魏忠贤阴谋败露,曹钦程被算作同党关入死牢。他也没觉得什么,天天在狱中抢掠其他罪犯的伙食,吃得饱饱的。
这个曹钦程,起先无疑是恶奴型小人,但失去主子,到了死牢,便自然地转化为流氓型小人。我做过知县怎么着?照样敢把杀人犯嘴边的饭食抢过来塞进嘴里!你来打吗?我已经咽下肚去了,反正迟早要杀头,还怕打?——人到了这一步,说什么也多余了。
流氓型小人比其他类型的小人显得活跃。他们像玩杂耍一样交替玩弄着诬陷、偷听、恫吓、欺诈、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引蛇出洞、声东击西等技法,别人被这一切搞得泪血斑斑,他们却谈笑自若,全然不往心里放。
流氓型小人乍一听似乎多是年轻人,其实未必。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时间积累的恶果,因此有不少倒是上了一点年岁的。谢国桢先生曾经记述明末江苏太仓沙溪一个叫顾慎卿的人,他做过家奴,贩过私盐,也在衙门里混过事,人生历练极为丰富,到老在乡间组织一批无赖子不断骚扰百姓。史书对他的评价是三个字“老而黠”,简洁地概括了一个真正到位的流氓型小人的典型。街市间那些有流氓习气的年轻人并不属于这个范围。
文痞型小人:
当上述各种小人获得一种文化载体或文化面具时,那就成了文痞型小人。
明明是文人却被套上了一个“痞”字,是因为他们的行事方式与市井小痞子有很多共同之处。例如,他们都是以攻击他人作为第一特征;攻击的方式是掷秽泼污,侵犯他人的名誉权;对于自己的劣行即使彻底暴露也绝不道歉,立即转移一个话题永远纠缠下去,如此等等。
但是,文痞型小人毕竟还算文人,懂得伪装自己的文化形象,因此一定把自己打扮得慷慨激昂、疾恶如仇。他们知道当权者最近的心思,也了解当下舆论的热点,总是抛出一个个最吸引众人注意力的话题作为攻击的突破口,顺便让自己成为公众人物。
在古代,血迹斑斑的文字狱的形成,最早的揭发批判者就是他们;在现代,“文革”中无数冤假错案的出现,最早的揭发批判者也是他们;在当代,借用媒体的不良权力一次次围诼文化创造者,致使文化严重滞后的,也是他们。他们不断地引导民众追恶寻恶,而最大的恶恰恰正是他们自己。
我曾经做过几次试验,让一些德行高尚的文化人来排列古代、现代、当代的文痞型小人名单,结果居然高度一致,可见要识破他们并不难。但是,在当今中国,文痞型小人仍然特别具有欺骗性和破坏性,因为他们利用广大民众对于文化的茫然、对于报刊的迷信,把其他类型小人的局部恶浊装潢成了一种广泛的社会污染。因此,他们是所有小人中最恶劣的一群。
影响虽大,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这可能要归功于中国古代的君子观念的渗透。历来许多文人有言辞偏激、嘲谑成性、行止不检、表里不一等缺点,都不能目之为文痞型小人。

值得深思的是,有不少小人并没有什么权力背景、组织能力和敢死精神,为什么正常的社会群体对他们也失去了防御能力?如果我们不把责任全部推给此前的专制王朝,在我们身边是否也能找到一点原因?
好像能找到一些。
第一,观念上的缺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社会上特别痛恨的都不是各种类型的小人。我们痛恨口出狂言的青年,我们痛恨死死纠缠异性的情痴,我们痛恨极端的激进派或保守派,我们痛恨跋扈、妖惑、酸腐、固执,我们痛恨这痛恨那,却不会痛恨那些没有立场的游魂、转瞬即逝的笑脸、无法验证的美言、无可检收的许诺。
很长时间我们都以某种意识形态的立场决定自己的情感投向,而小人在这方面是无可无不可的,因此容易同时讨好两面,至少被两面都看成中间状态的友邻。
我们厌恶愚昧,小人智商不低;我们厌恶野蛮,小人在多数情况下不干血淋淋的蠢事。结果,我们苛刻地垂顾着各色人等,却独独把小人给放过了。
第二,情感上的牵扯。
小人是善于做情感游戏的,这对很多劳于事功而深感寂寞的好人来说正中下怀。
在这个问题上小人与正常人的区别是:正常人的情感交往是以袒示自我的内心开始的,小人的情感游戏是以揣摩对方的需要开始的。小人往往揣摩得很准,人们一下就进入了他们的陷阱,误认他们为知己。小人就是那种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却曾有很多人把他误认为知己的人。
到后来,人们也会渐渐识破他们的真相,但既有旧情牵连,不好骤然翻脸。
我觉得中国历史上特别能在情感的迷魂阵中识别小人的是两大名相:管仲和王安石。他们的千古贤名,有一半就在于他们对小人的防范上。
管仲辅佐齐桓公时,齐桓公很感动地对他说:“我身边有三个对我最忠心的人,一个为了侍候我自愿做太监,把自己阉割了;一个来做我的臣子后整整十五年没有回家看过父母;另一个更厉害,为了给我滋补身体居然把自己儿子杀了做成羹给我吃!”
管仲听罢便说:“这些人不可亲近,他们的作为全部违反人的正常感情,怎么还谈得上对你的忠诚?”齐桓公听了管仲的话,把这三个小人赶出了朝廷。
管仲死后,这三个小人卷土重来,果然闹得天翻地覆。
王安石一生更是遇到很多小人,难于尽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谏议大夫程师孟,他有一天竟然对王安石说,他目前最恨的是自己身体越来越好,而自己的内心却想早死。王安石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先死,您就会给我写墓志铭,好流传后世了。”
王安石一听就掂出了这个人的人格重量,不再理会。
只有像管仲、王安石这样,小人们所布下的情感迷魂阵才能破除;但对很多人物来说,几句好话一听心肠就软,小人要俘虏他们易如反掌。
第三,心态上的恐惧。
小人和善良人往往有一段或短或长的情谊上的“蜜月期”。当善良人开始有所识破的时候,小人的撒泼期也就来到了。
平心而论,对于小人的撒泼,多数人是害怕的。小人不管实际上胆子有多小,撒起泼来却有一种玩命的表象。好人虽然不见得都怕死,但死也要死在像样的地方;与小人玩命,他先泼你一身脏水,把是非颠倒得让你成为他的同类,就像拉进一个泥潭翻滚得谁的面目也看不清,这样的死法多窝囊!
因此,小人们用他们的肮脏,摆开了一个比世界上任何真正的战场都令人恐怖的混乱方阵,使再勇猛的斗士都只能退避三舍。
在很多情况下小人不是与你格斗而是与你死缠。他们知道你没有这般时间、这般口舌、这般耐心、这般情绪,他们知道你即使发火也有熄火的时候,只要继续缠下去总会有你的意志到达极限的一刻。他们也许看到过古希腊的著名雕塑《拉奥孔》,那对强劲的父子被滑腻腻的长蛇终于缠到连呼号都发不出声音的地步。想想那尊雕塑吧,你能不怕?
有没有法律管小人?很难。小人基本上不犯法。这便是小人更让人感到可怕的地方。《水浒传》中的无赖小人牛二缠上了英雄杨志,杨志一躲再躲也躲不开,只能把他杀了,但犯法的是杨志,不是牛二。
小人用卑微的生命粘贴住一具高贵的生命,高贵的生命之所以高贵就在于受不得污辱,然而高贵的生命不想受污辱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一旦付出代价后人们才发现生命的天平严重失衡。
这种失衡又倒过来在社会上普及着新的恐惧:与小人较劲犯不着。中国社会流行的那句俗语“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实在充满了无数次失败后的无奈情绪。谁都明白,这句话所说的不是躲盗贼,不是躲灾害,而是躲小人。好人都躲着小人,久而久之,小人被一些无知者羡慕,他们的队伍扩大了。
第四,策略上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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