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社会》第87章


所事事也,于是乎编订种种之条例,设立种种之名目;新政之规模略具矣,而旧日之习惯,不可尽废也,于是乎有重规叠矩者,有纷歧错杂者,且有无关于政治而为赘瘤者。群流并进,新旧杂陈,当局以张皇粉饰其因循,朝士以奔走荒弃其职务,问其名则百废具举,按其实则百举具废。孟子曰:“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此之谓矣。持此以往,吾辈逆料其结果,殆不出两途:一曰迫于财政困乏,仅仅维持现状而不得,且敷衍益甚,而几等于削减;一曰不顾民力之竭蹶,益益进行现在之政策,则搜刮愈力,而终至于溃决。其尤不堪设想者,则一方面行其敷衍之策,而政治销灭于上;一方面尽其搜括之实,而经济溃决于下,大局遂不堪问矣。此吾之所以欲持减政主义以挽目下之颓风,而纾将来之实祸也。
或曰:“减政主义者,各国人民理想上之言论也,今各国政府不但无采用之倾向,且示反对之趋势,而乃欲采用之于吾国,其亦审察吾国社会上之情势,固适用乎否乎?夫吾国之社会,非欧美社会之比也。欧美之社会,有组织之能力,有秩序之观念,崇尚公德,热心公益,故政府即不为之谋,社会亦能起而自谋之,减政主义,犹或可行也。若我国之社会,离如散沙,杂如丛莽,道德之堕落,有江河日下之观,经济之困难,有杼轴其空之感,今若实行减政主义,一切听其自然,吾恐永无进化之期,终有陆沈之祸耳。”然予以为此社会悲观论,非真相也。我国国民独立性质之强,自治基础之固,正有未可自蔑者。若谓社会之进步,必仰政府之提携,不如反而言之,谓政府之进步,仰社会之提携,较为确当。试以近事以正之,则宪政之实行,虽出于先皇之英断,而亦未始非社会鼓吹之力。他如禁烟之渐着成绩,游学之日见增加,虽由政府惩治之严,奖励之厚,平心而论,亦社会之倾向也耳。非然者,以林文忠、曾文正、李文忠之政略,而效果不如今日者何也?以此观之,则吾社会之精神,亦讵逊于欧美,但急起直追勿自菲薄也可耳。抑吾更有进者,则以吾国之历史证之,知吾国社会之情势,实有不可不采用减政主义者。吾国古来,以恭己无为为至治,而以庸人自扰为至戒。观始皇一统以后,立强大之政府,繁苛之政令,其中亦非为人民永久之谋者,然率遭人民之反抗,不旋踵而破灭。汉室继之,乃一反其所为,崇尚宽大,萧曹相业,以清静定一称,遂开四百年长久之基。一成一败之间,情势已昭然可见。又如王荆公之厉行新政,其意岂不欲便民,卒以干涉太繁,反为民病,此亦我国政治家之殷鉴也。纪文达有言:“三代以下,以不扰民为治。”盖减政主义之先觉者也。
或曰:“减政主义者。消极之主义也,退化者也,非进化者也。由简单而至繁复,自然界之一大原则,不能逆其势而行。今者世界竞争,纷纭繁变,我国家唯有取进行之方略,决不能保退守之习惯。非然者,老成持重之政府,亦岂好为此铺张扬厉之举哉!诚以内忧外患,交起迭乘,鉴于大势之不可违,时机之不可待,不得已而为之耳。今若采用减政主义,则衮衮诸公,适得遂其妇人醇酒之私,养其缓带轻裘之度,而守旧之师儒,偷安之疆吏,正得藉法繁赋重为口实,以摧残宪政之萌芽,中国之亡,可立而待矣。”然此实误解减政主义之真意者也。孟子曰:“人必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减政主义者,即有所不为以期有为之意,乃以消极之手段,达积极之目的,似退而实进者也。若今日之政府,则以积极之面目,行其消极之志趣,似进而实退者也。吾亦知吾政府非好为此铺张扬厉之举者,诚不得已而为之;然此不得已云者,即今日政治上之病根,而铺张扬厉者,乃今日政治上之病态。减政主义,即对子此病之特效药耳。才力不充也,则去其旁骛之精神,财力不济也,则汰其繁杂之费用,催陷廓清而后,乃就当先之急务,立一定之范围,刻意励行,坚持勿懈。减政主义,岂无政府主义之谓哉!岂使政府伴食于朝堂,委蛇于寮属,而无所事事之谓哉!盖将以此揭宪政之外幕,以显其光荣,抉官僚之假面,以清其神气,一方面使政府有所资以措手,一方面使政府无所借以藏身。必涂泽之政治,既淘汰无遣,庶真正之政治,有发现之日,则减政主义之赐矣。
今姑持减政主义以观现在之政治,其不属于宪政范围内者,可置勿论。就属于宪政范围以内而言,而使吾人感其事之无益,觉其费之可省者,亦所在有之。就其重要者,略述一二。邮传部之靡费。农工商之虚设,论者啧啧,岂尽无因。若夫民政以警察之费为钜,然我国警察制度,摹拟他国,似未适合于我国之情势。盖各国人民,皆麋聚于都市,五方杂处,奸侩百出,又复车马喧阒,时虞危险,故有市街警察之制。我国一二都会繁盛之区,固可仿而行之,乃各府县之城治市集,亦复于数十武之内,植立武装之巡士,甚至乡村之间,亦间有之,其费甚繁,其益殊少。若改革之,使任司法警察等事以稍适于用,则全国之内,所节必多。(予非谓巡警可发也,惟不可使其终日植立,而无所事事耳。)至学部管理教育,事事必就绳墨,毕业奖励,综核尤严,各省学务公所及各县勤学所,以稽核名册,计算分数,费时殊甚。然此等繁密条例之结果,必碍学问之发达。兹不暇详说其理由,但思科举时代之学问所以不能发达者,非为功令所缚束乎?今学部之条例仿之科举而更甚矣,为教育前途计,实不可不大加减削者也。类此事实,势不能一一枚举。今者新官制将颁行,新内阁将成立,减政之方针,当于此时握定。立法于简,其后可繁,立法于繁,后虽减之,而款已糜,弊已甚矣。
今更持减政主义以论将来之官制。旧日之六部,今增为十二部矣。就行政之统系观之,则吏部可裁,归其一部分之事务于内阁;礼部可裁,归其一部分之事务于内务府,已为世论所公认。其他各部,以他国之繁复政治之形式比较之,似乎不可减少;然国家政治,在精神而不在形式,况宪政初行之日,形式何必求备乎?日本之持减政主义者,主张废止文部省,农商务省,警视厅及枢密院(参考日本《中央公论》二十二卷一号增田氏论文),我中国今日,亦可酌采其说。凡属内务行政,殆可合为一部;或将交通行政,分设一部,而其余之教育行政、农工商行政,不必另设专部。盖教育实业等事,全赖社会之自谋,国家仅任提倡检查之责,其直接自办之事本少也。如是,则国家行政,但分外交为一部,分军事为一部或二部,分财政为一部,分司法为一部,分内务为一部或二部,至藩属事务,今尚不得不设专部。以是计之,则设六部或八部足矣。其他中央官厅,除审计院、行政裁判所、大理院以外(内务府不在政治范围以内故不列入),一切皆可裁撤。至地方管制,各省设一行政官厅,置长官一人,分设数科,其下设厅。州县一级,置行政官一人,书记二人,足矣(除司法官外),一切司道府及同通佐杂,皆可裁撤。兵在精而不在多,官吏亦然。今日之政治所以纷烦纠杂者,就因官吏太多,彼此以文牍往还,以消日力,所谓“纸张天下”是也。此等事务,皆在官与官之间,与吾民无与。吾民之所须于国家者,除对外而求其扞卫国境,对内而求其缉除暴乱,此外则讼狱之事,不可不仰官厅裁判,赋税之款,不可不向官厅输纳而已,所谓刑名钱榖而已矣。吾望吾政府编订官制之时,勿仅存官多治事之见,而当虑及官多生事之害也。
总之减政主义者,各国社会上之新倾向也,我国政治上之旧经验也,实行宪政之前提也,救济财政之良法也。我邦人君子,勿以此反对新政者之常谈,则幸甚矣。
(《东方杂志》8卷1号,1911年3月)
后记 有理想的人海阔天空
2009年5月,应朋友之邀,我在台湾有一段短暂的旅行,沿途所见所闻,感慨良多。台湾东海岸的海阔天空,随处可见的出售土地的招牌,因政治宽松而呈现的“诙谐社会”,各地候选人为竞选打出的信心满满的政治广告,民间社会的蓬勃发展,以及未被狂热革命人为割裂的文化传统等等都给了我十分深刻的印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访台期间,我特意去台北胡适纪念馆与胡适公园走了走,算是了却了平生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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