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会》第55章


打断了自己的她,让崔希贵重新认识到女性美好,以前只从太后身上感受过。她甚至比太后还好……不不,不是好坏,她是一味药,住进小庙后,太后过世带给他的彻骨痛苦忽然没了,似乎太后未死。
侍奉着她,一日三餐按宫中规格。
他知道光绪的事本来便多,还向宫中老人询问,但讲了半年就枯竭了,人的事,如此的不经讲。后来,他开始自己编。
入冬后,她表示守孝期满,可以追随先帝而去。
他讲了一个光绪怕雷喜雨的故事。光绪从小厌恶打雷,二十多岁一听打雷,还会发脾气摔砚台,让太监将棉被挂在窗户上。但喜欢听雨声,如是白日雨,雷声过去,他让太监打伞,送他出门听雨。
她问雨声有什么好听?
宫里雨声跟外面不一样,一下雨,皇宫就成了乐器编阵。琉璃瓦铺设的多重屋檐,让雨滴反复跌落,气雾蒸腾。高台排水孔是探出的龙头造型,随眼瞥去,视线里总有上百龙头,一排排喷出的水线凝定在空中,似乎是横着的白玉栏杆。
她说好,眼中有瞬间向往。
他把握住了这一瞬间,说作为光绪帝的妃子,起码得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色,来年春天下第一场雨,他会安排她秘密进宫。
她眼圈慢慢红了,点下头。
崔希贵小狗一样呜咽:“太后死前,连句话都没捎给我。她再讨厌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也会召我去见一面的。我是从小就伺候她呀!太后一定是受害而死……我四处找线索,发誓为太后报仇。但赵家姑娘来了,我所有的不甘心都没了。”
狠擦一把脸,气量忽变,如豪迈壮汉,“让她先多活三个月,有这三个月,我还能想不出办法?”
他和赵家姑娘三年了,同居一处,总会有不祥发生。不祥,不是倒霉……也是倒霉,说不清道不明,心如生霉。自己与仇家姐妹,便如此。
李尊吾转开话题,问起哲布尊丹巴。懒得问杨放心,蒙藏是历代清帝下大功夫处,太后执政四十年,问崔希贵更清楚。
果然,他知道。
皇帝是个错误的词汇,帝不能是活人。“帝”字原形是祭祀之火后的灰堆,代表上天。王死后才能称帝,获得神化,接受崇拜。王在上古的同义词是皇字或后字,后世将皇帝的正室夫人称为皇后,皇后也是错词。
秦始皇不是王,是凭暴力攻下各诸侯国的一个诸侯,废了真正的王——周王。他活人称帝,将自己神化,显得胜过周王一筹,混淆法统上的篡位行为。这一政治举措,伤及文化,自此华夏与天隔绝。
汉高祖延续秦始皇的帝制,经济发达后,并没有文化复苏,至汉武帝时代,董仲舒以孔子学说救世,孔子推崇王制,立孔教,便是以王法偷换了帝制。
董仲舒强调“国朝运气”、“天相兆示”,强调皇帝之上还有上天神意。唐朝大兴佛教,也是以佛来弥补神的缺位,分化了皇帝独占的神权。皇帝称号延续下来,却再也不是秦始皇的概念。
至清朝有变,清帝在汉地不神化自己,批御折用拉家常口吻,但在汉地之外,则称神作帝。康熙、雍正、乾隆均以佛菩萨自称,热河行宫和圆明园看似皇室消夏度假地,实则是神庙性质。
康熙自称无量寿佛,蒙古王公以献无量寿佛像表示臣服,所献群像保留在热河行宫。圆明园集中了佛道回寺院和孔庙祖堂,本是宗教建筑群。
获得神性地位后,清帝在法理上可以介入活佛转世制度。哲布尊丹巴的前身叫多罗那它,在藏区政变中失败,受驱逐到了外蒙,成为外蒙精神领袖,死后开始转世制度。第一世第二世为蒙古人,降生在同一个王公家,神权政权集中于一家,引起诸部落纷争。为分权,乾隆皇帝指定第三世哲布尊丹巴转世为藏人,之后成为惯例。
崔希贵:“乾隆爷自认为文殊菩萨,办成的此事。慈禧太后自称老佛爷,汉人闻之惊愕,其实是清室传统,只不过对汉人隐瞒。报纸兴盛,瞒不住了。”
新派文人说中央集权、个人独裁是帝制,其实人神合一才是帝制,汉地是王制和丞相制,清朝皇帝独裁的性质,是皇帝篡了丞相的权,仍是丞相制。华夏两千年无帝制,秦始皇的帝制只在清朝边地实现,也有名无实,行使的是宗主监督,不是首脑行政,等于周王与诸侯国的关系,还是王制。
李尊吾暗思,哲布尊丹巴原来是个异地漂泊客,是自小离开家庭、种族的孩子……杀心动摇,起身告辞。
没想过杀沈方壶,沈方壶也死于我手,祈祷上苍,塞外之行,全凭天意。
崔希贵追出两步:“你总是一下变脸,说走就走,是看朋友来了,还是伤朋友来了?”
李尊吾:“还有事么?”
崔希贵:“嘿嘿,你猜怎么着?我把海公公和程华安的照片凑齐了!”
李尊吾顿时驻步,随即摇头:“我眼盲,看不了。”听到骡车铃铛响,循声追去,跟在车后,快步行远。
跟上辆车,是盲人街上行走的安全法。
京城澡堂可睡觉吃饭,在华怡池躺了两天,皮松肉软。第三天清晨,空气冷,早早站在冰窖胡同杨宅门前。
门开。李尊吾切齿,叹了声:“这是干吗?”
门开,飘出淡淡脂粉香。
出门的是仇家姐妹,引李尊吾去餐厅。厅内没用人,早餐是米粥、腌雪里蕻、玉米饼。
无肉,难道今天不会远行?
她俩做用人伺候,厅内还有一人,坐单桌。
早餐不言,是规矩。杨放心和李尊吾吃完,那人还在细嚼慢咽。
杨放心带李尊吾去脸盆洗手,道:“刺杀的事没了。”
仇家姐妹撤去他俩桌上餐具,摆上茶水。二人回座,杨放心道:“昨晚得知沙俄军队潜入外蒙,哲布尊丹巴一死,沙俄另立新主,局面更糟。”
厅内那人起身,向脸盆走去,叹一声:“近日事故多,我失算了。”
音质沉厚悦耳,贵相。
他开口后,杨放心便止住话,静等他洗手后,坐到桌前。
听足音,那人体量颇重,但坐下举动轻柔,习武人之外,只有年轻时长年骑马锻炼出的腰肌,方能有此控制力。
仇家姐妹给他上了茶,他抿茶像乡下人般发出啧啧脆响,却不招人反感。可能他做了什么手势,杨放心继续说下去。
宣布独立自治的各地军政府以乡绅为内在灵魂、外在代言人,但这两日上海督军勒索绅士钱财,陕南督军在报纸上就外蒙独立发表言论,说哲布尊丹巴淫乱无度,患梅毒瞎的眼。
那人插话:“哲布尊丹巴八岁得眼疾,十一岁失明,那时还是个小孩,怎么淫乱?造谣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越过了乡绅阶层。”
杨放心解释,大乱之后,掌握暴力的军人主动受乡绅管辖,源于宋朝开始“以文官压制武官”的千年政策,此政策弊端是军人压抑成保安,无法抵御外辱,益处是军人造反后,也无自信,精神依附乡绅,不至失控。
那人笑道:“担心乡绅阶层出问题,流氓阶层出问题,没想到有更大灾祸。绅军两个字,如果倒过来成了军绅,军人以暴力为自信,乡绅蜕变成暴力帮凶,几代人在政体上的努力便都毁了。两个督军开了口子,世道要坏。军人的人世是战场,街面挡不住战场。”
李尊吾:“……你是谁?”
杨放心止住李尊吾追问,说正因为他眼盲,这位先生才来一见,他久仰李尊吾豪名,相见不必相知。
李尊吾:“好,不问。问另一件事……武士会没意义了?”
那人指节敲击桌面两下,杨放心开口:“武士会的出路是退出街面,成为袁府隐兵。”
李尊吾:“呵呵,刺客?”
那人笑道:“当然没有街头风光。”
李尊吾:“武士会宗旨是立新阶层立新道德,所以那帮人才会跟着我,他们本是一方豪杰……”
那人:“我这辈子,没见过豪杰。我跟他们谈谈,他们会愿意的。”
李尊吾摘下水晶眼镜,在袖面上擦擦镜片,重新戴上。
刹那糊涂,忘了眼盲:“什么是豪杰?”
那人:“不自欺者为豪杰。骗自己的人也很容易受他人骗,刚才我拿你当朋友,才直说,要编出一个为国为民的宗旨,你怕已答应了。”
李尊吾:“……很可能。”摇身站起,“骗他们吧。”
已知他是谁。
挪步外行,嗅到脂粉香。仇家姐妹用人般站在厅口。
拱手行礼。裙摆瑟瑟,她俩矮腰还礼。
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
李尊吾回身望向杨放心和那人,如视力还在,拱手作别。
那人指击桌面作答。
迈步出厅,全身一紧,明白了程华安遇刺时的感受,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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