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会》第57章


“想点事。您最好别出去,出门为患。”
老头顺墙边溜走,快如游鱼,看方向是寻后门。主人追出几步,眼中却无人,心想大白天遇上狐仙,必有祸害,不敢再出门。
李尊吾所思的是:第二颗炸弹爆炸后,刹那开眼,见到一个黑影挥剑斩断伤马缰锁,横臂压低马颈,将伤马抱出车辕,行出四步,连人带马摔地上,腿压在马身下,动弹不得。
第三颗炸弹将伤马炸得血肉四溅,马下之人趁机逃脱,在血雾中的身姿是单手捂脸、腰塌腿斜,似受重伤。
他身法快如鬼魅,常人之眼看不见他。
斩断缰锁的是沈方壶的蛇鳞剑?抱马走出四步,是练虎尾鞭获得的神力?
杨放心半夜醒来,这是仇大雪房间,她睡着,如一蓬摊开的荷叶。掀开帷幔,西墙梳妆台前似坐着一人。
下床,行了几步,辨清是李尊吾,戴着新配的水晶眼镜,镜面颜色重于上一副。
“杀我?”
“世上只有杀人一件事么?以前也失眠,不像今晚这么难受。”
杨放心搬凳子,坐到李尊吾身边,两人均顾忌床上女人,轻声慢语。
李尊吾:“邝恩貉受伤了?”
杨放心:“在美国陆军医院。”
庚子年之后,美军没按条约撤出京城,占据正对皇宫的前门,安置机枪山炮。驻军配有医院,军队医院的外科手术水平较高。
李尊吾:“他是个欺师逆徒,他不杀我,我必杀他。但他身上有我的功夫,哪怕死的是我,他在,我的功夫就还在。说明白了么?”
杨放心点头,以为他依旧眼盲,补了一声哼音。
李尊吾声音微颤:“他不会残废吧?”
杨放心:“胳膊腿保住了,还能打。但半张脸毁了,日后做不了场面人。”
一月后,邝恩貉出院,安置在刑部街邮电所内的小套院。一九○七年,袁府幕僚梁士诒创办交通银行,以金融手段控制邮政系统。
伤的是左脸,左眼未盲,仍有十五米内的清晰度,鼻翼、嘴唇失形,一块枫叶大暗褐色伤痕从眼睑到腮部。
袁府批了一笔不小的抚慰金。大部分用来买酒,身子很快虚了,酒是个测量单位,测寿命极限。昼夜不停地喝光三十箱酒后,心知来日无多。
但生命又有反弹力,不多的来日,需要更大的酒量才能压缩。缩减一日,都变得困难,饮酒越来越痛苦,临近吞刀食火的程度。
不知是梦中还是酒境,见戴水晶眼镜的李尊吾坐于床头,无表情地问话:“想确定一件事。武士会成立日,我当众羞辱你,是让你做间士(卧底),学得秘技虎尾鞭,武士会便掌握了混混的底牌。我自觉跟你有默契,你有么?”
邝恩貉愣愣看着,辨别此景虚实。
李尊吾继续说:“袁世凯要武士会变成刺客团,你现身赶我走,实则是给我解围,对么?你入幕袁府,是想探明政坛走势,好让我决定武士会去向,对么?你一直在帮我。”
邝恩貉判断是梦境,自嘲地笑了,大口灌酒。
傍晚,李尊吾敲杨宅大门,正式拜访。杨放心在书房接见,李尊吾:“邝恩貉在寻死。搭了他脉搏,武功尽失,不过半月,他就喝废了自己。”
杨放心:“所以他还是一介武夫,袁公高看了他。”
李尊吾搓着双手,不知是愤怒还是伤怀:“他是个乡野孩子,我没调教出来,以师道之礼聘做袁府幕僚,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事了。望遵从当初待遇,讲出行动背后的玄机,不要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杨放心不语,李尊吾在水晶镜片后的眼张开:“事关机密,我不旁听,你跟他单说。只是不想他是个走卒,给他些尊重。”
杨放心:“你作陪吧,我也有话想说说。三顺茶馆炸弹案后,我在袁府失势,袁公厚道,或许半年或许一年,才会赶我走。自此,国事与我无关。”
不知是梦中还是酒境,邝恩貉见杨放心和李尊吾坐在屋中,杨放心:“听着就好,听懂多少,随便了。”
此次炸弹袭击,对袁世凯只有好处。时值南北和谈,南方革命党提出的首要条件是清帝逊位,为君主立宪奋斗半生的袁世凯同意废除君主的共和制,不得不说是摄政王三年前对他的罢免所致,让他与清室恩情了断。
劝清帝逊位,引起反弹,朝野怀疑袁世凯暗中与革命党结成利益联盟,满清新生代贵族组建军队与南方革命党血拼到底的呼声日高。此时遭刺,便可撇清跟革命党的关系,重获隆裕太后信任,逊位一事可继续谈判。
错在杨放心想学《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做派,搞一场将主君置于险境的豪赌。他探知革命党炸袁企图,却没有通知袁世凯,只安排邝恩貉一人救驾。
自行其是的特权,让主公先惊后喜的悬念——是小说评书中一位军师的荣光。小说害人,袁世凯没有惊喜,反而暗怒,觉得他把自己性命押上赌桌,是一介狂徒,不适合做乱局军师。
南北和谈的新信息已对他隔绝。
杨放心:“摄政王下昏招失国,我下昏招失职,革命党下昏招失民心,攻下武昌后,打出十八星旗,要建立只有十八省汉地的单一民族国家,满蒙藏都不要了,不知北方已形成广阔的各族混居区,一旦民族分裂,便成流血地。”
邝恩貉挣扎起身:“竟有如此不知国情的政见?”
杨放心:“现已改成象征汉满蒙回藏五族联盟的五色旗,以掩盖十八星旗的失策,但又提出誓杀清帝的口号。清帝逊位的好处,是民国合法继承大清国土,如果一场乱战下来后建国,不知多少国土沦落列强之手。”
邝恩貉眼光亮得吓人,不知是酒徒狂态还是武功余晖:“为何南南北北都在下昏招?”
杨放心:“说明上下两代人,都是失学的一代。张之洞的《劝学篇》说对了,不是不聪明不是少血性,当今混乱,是没学问。”
近二十年学术,多是一党一派政见的伪装。
留日学生多因革命活动耽误学业,屡中青龙会算计,为其所用。南京临时政府的顾问为日本政客内田良平、北一辉、犬养毅,在南北和谈期间,鼓吹“南北战争、革命彻底”的政见。
传统学风随废除科举而衰亡。科举考试的本质不是专科学习,而是道统和民间选举机制,科举所本的四书五经是一种共识性的政治理念,科举考试承担地方选材、沟通上下阶层的作用。
共识性政治理念空缺,是失学主因。在张之洞看来,当世两代人都不学无术,如果不能在一九一○年之前扭转学风,还会延误数代。一九一○年是张之洞在幕僚圈内对清朝灭亡的预测,他死于此年前。
杨放心:“有一位南方刺客,上京杀王爷未遂,王爷为显示有政治胸襟,选择了不杀,并将自己与刺客的友好谈话登在报纸上。但那叫什么话?王爷说,你党的三民主义狭隘了,我认为世界必将大同。刺客说,我党向来无此主张。王爷说,不改初衷是好汉,佩服佩服。”
李尊吾笑道:“驴唇不对马嘴,什么胸襟都没了。”
杨放心:“刺客暴得大名,受国内报纸采访,都是冷静沉着的英烈相,受欧美记者采访,却没藏住轻浮,说他逃过死刑,是隆裕太后一句话。太后觉得他是美男子,说这样的人不该死,该去各地走走,留下跟他一样的孩子。”
邝恩貉笑了:“这是混混的话。”
杨放心赔笑两声,转而严肃,不再看邝恩貉,侧向李尊吾:“师道之礼,我已尽了。”李尊吾拱手行礼:“多谢,我无遗憾了。”
两人起身出门,亦真亦幻。
邝恩貉猛然自床沿弹起,燕子抄水般一道弧线飞向门口,似武功恢复,但脚尖一落地,周身绷不住劲,伐倒的大树般跌倒。
院中鸟雀惊起,闭合的门内传来野兽嘶叫:“师父,三顺茶馆中的刺客,有一个是叶去魈!”
38 太极拳
三顺茶馆中捉捕的刺客疑犯共十人。茶馆当时有一名法国记者,他保释七人无罪,剩下的三人持有枪械,证据确凿,当日判处死刑,次日执行。第三天默许革命党将尸体偷走,埋在城西农事试验场松林。
默许政敌偷尸,是官方惯例。受法国记者保释的七人,在三日内以别的理由捉捕,软禁在东四什锦花园旁的一所宅院。
峡佑村教的两人,邝恩貉有心机,叶去魈有天才,可惜去武昌投父,浪费最佳习武时段。身在武昌,做了革命党,也不稀奇。
听到他名字,李尊吾有心痛之感。
处死的三人为张先培、黄之萌、杨禹昌,未及细察,可能用的假名。被软禁的七人,也可能用假名。
李尊吾:“你已废了我一个徒弟,此人要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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