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第2章


那真叫好看,你根本看不到他的手指是怎么拨弄的,你只能听到啪啦啪啦地脆响。
提起打算盘,让我叔服气的人还真不多,但我叔看了人家老富打算盘之后,一下子
就变得谦虚谨慎了。我叔说,人家老富打算盘时,半闭着眼,一会儿挖鼻孔,一会
儿抠耳朵,半天拨动一个珠,等我们劈哩啪啦打完时,人家早就把数报出了。有时
候,我们十几个人的得数都跟他的得数不一样,他就说,你们错了。当然是我们错
了。再说说标枪运动员马虎的事咱就说那次难忘的长跑。马虎一点都不马虎,他的
标枪投得,只差一厘米就破了全国纪录。但我们认为,标枪比赛,光投得远还不行,
还应该讲个准头。我想原始人投标枪时,首先就是讲准头,要不如何能得到猎物。
如果讲准头,马虎是毫无疑问的全国冠军,弄不好连世界冠军也是他。那时候人民
群众生活比较困难,肉类比较缺乏,国家干部大概还能吃点肉,老百姓只能吃点老
鼠麻雀什么的解解馋。我们那地方地面宽阔,荒野连片,野兔子不少,甚至有一年,
有一匹老狼从长白山不远千里跑到我们这里来玩耍,兔子太多,竟把老狼给活活地
撑死了。有人要问了,为什么老百姓不打野兔改善生活呢?没有枪,没有弓箭。场
里领导也想吃肉,就让马虎带着几个搞体育的右派去抓兔子。马虎下放不忘本行,
劳改还带着标枪。他把从省城带来的那杆标枪的尖儿用砂轮打磨了,尖锐无比,闪
着白光。他举起标枪,朝着那些狂奔的兔子,连准也不瞄就投过去。标枪在高空中
飞行,发出簌簌的声音,好像响尾蛇似的,飞到兔子头上,猛一低头就扎下去,几
乎是百发百中,不是穿透兔子的头,就是砸断兔子的腰。一上午就穿了四十多只。
当然,他有这样大的收获,也离不开那几个右派的帮助。那个短跑运动员张电和长
跑运动员李铁,负责把兔子往马虎面前赶,他们两个起得作用,就像两条出色的猎
狗,一条善于穷追不舍,一条长于短促出击。有一条因为拉稀体力不佳的兔子,跟
张电赛跑,被张电一脚踢死了,你说他跑得有多快。那天,马虎张电他们,浑身挂
满了兔子,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似的,受到了全体右派、全场职工与干部的热烈欢
迎。
我已经粗略地向大家介绍了这群身怀绝技的右派的情况,接下来就该说我们朱
总人的故事了。与那些省里来的右派相比,他没有那些显赫的头衔,既不是专家,
更不是教授,他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富农的儿子,解放前好象是跟着打学生成瘾的
范二先生上过几天私塾,上私塾时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天分。我六叔跟他在私塾时同
过学,说起朱总人,我六叔说:他小时候比我笨多了,背书背不出,被范二先生用
戒尺将两只手打得像小蛤蟆一样,吃饭连筷子都拿不住。但他特别调皮捣蛋,有许
多鬼点子,他曾经将野兔子屎搓碎了掺到范二先生的烟荷包里,让范二先生抽烟之
后打嗝不止。他还在范二先生的夜壶里放过青蛙,把倒夜壶的师娘吓了个半死。当
然,他的这些恶作剧都受到了先生严厉的惩罚。他现在这样聪明,我六叔说,一定
是在东北吃了那种聪明草做成的聪明药丸子。与那些省城的右派相比,朱总人的身
材相貌更是铁丝捆豆腐不能提了。省城的右派,女的像唱戏的蒋桂英、学外文的陈
百灵,那简直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尘,村子里的那些老光棍编成诗歌传唱:‘蒋桂英
拉泡屎,光棍子离地挖三尺;陈白灵撒泡尿,小青年十里能闻到。’男的里边,跳
高运动员焦挺,话剧演员宋朝,都是腰板笔直、小脸雪白,让村子里那些娘们见了
挪不动腿的好宝贝。三四十岁的老娘们想把他们抱在怀里,二十来岁的大闺女想让
他们把自己抱在怀里。省城右派里最丑的是那个三角眼作家,最丑的作家也比朱总
人好看。作家脸不好看,但身体很壮,要不也不敢见了女人楞从火车上往下跳。朱
总人是一个驼背,好象偷了人家一口锅整年背着。他的背是怎么驼的,有好几种说
法,比较权威的说法是他在大兴安岭当盲流时,在山里抬大木头,碰上个河南坏种,
给他吃了一个哑巴亏,伤了他的脊梁骨,从此就驼了。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去偷人家
的老婆,被人家发现,人慌无智,狗急跳墙,摔坏了脊梁骨,从此就驼了。我相信
前一种说法而坚决否定后一种说法,因为朱老师是我心中的英雄,我希望他抬大木
头伤了腰,这样比较悲壮,多少还有那么一点英雄气慨,比搞破鞋伤了腰光彩。大
兴安岭,原始森林,红松大木,比人还要粗,长达数十米,重达两千斤,八个人,
四根杠子,喊着号子抬起来,听着号子,颤颤抖抖地往前走:嗨哟___嗨哟___嗨哟
___林间小道上尽是腐枝败叶,一脚下去,水就渗了出来。嗨哟___嗨哟___嗨哟___
_松鼠在树上吱吱叫着追逐蹿跳, 飞龙咯咯叫着,展开像扇子样的花尾巴,从大树
冠中滑翔到灌木丛里。这时,与他同抬一根杠子的河南坏种小花虎突然将杠子扔了,
他猝不及防,身体晃了几晃,腰杆子发出了一声脆响,然后就趴在了地上,像一条
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他的像青杨树一样挺拔的腰从此就弯了,他的像铁板一
样平展的背从此就驼了,一个好小伙子就这样废了。当然,如果他不遭这一劫,也
就不会成为一个值得纪念的人。
那时候每年的五一劳动节,我们大羊栏小学都要搞一次运动会。起初这个运动
会就是学生们跑跑跳跳,打打篮球扔扔手榴弹什么的,一上午就结束了。后来,不
知道怎么弄的,学生的运动会变成了老师的运动会,老师的运动会把农场的右派也
吸收进来了。这一下我们大羊栏小学的五一节运动会名气就大了,很快就名扬全县、
全区、半个省。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写了一篇《记一次跳高比赛》,这篇作文受到
了老师的表扬。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用红笔画了许多圈,点了许多点,这就叫做可
圈可点。他还用红笔写了二百多字的批语,什么‘语言通顺’啦,‘描写生动’啦,
‘层次分明’啦,‘重点突出’啦,‘继续努力’啦,‘不要骄傲’啦,等等。后
来我的语文老师把《记一次跳高比赛》送给右派一组的中文系教授老单看,老单看
了说,一个十岁的少年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很不简单。老单是全中国有名的文学史专
家,连李白的姥姥家姓什么他都知道,能得到他的夸奖,就跟得到了郭沫若的夸奖
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老师得寸进尺,又无耻地把《记一次跳高比赛》送给省报总编
辑李镇看。李镇用一分钟就把文章看完了,然后摸出一支像火棍的黑杆钢笔,连钩
带划,把原长一千字的《记一次跳高比赛》砍削成五十个字,说:就这样寄出去吧,
没准能发表。我们老师非要他给写一封推荐信,他实在顶不住粘糊,就写了一百多
个字,给省报的编辑。我和老师欢天喜地的把稿子寄出去,然后就天天盼省报,几
天后文章果然发了。这一下子我有了名,我们老师有了名,我们学校有了名,我们
学校的五一运动会更是大大有了名。第二年,全县教师运动会就挪到我们学校召开
了。第三年,周围几个县的学校也组织体育教师来观摩。当时的县革委主任高风同
志原先是八一体工大队的跳高运动员,因为腿伤,退役下到我们这里来的。该同志
爱体育,懂体育,一进体育场就热血沸腾,一看见跳高架子就眼泪汪汪。他亲临我
校参加了一届运动会,参观了比赛,兴奋得不亦乐乎。他还在百忙当中接见了我,
用他的大巴掌拍着我的头说:“小家伙,你的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不错,继续
努力,长大后争取当个记者。”他从胸前的口袋里里摸出一支博士牌钢笔,送给我
以资鼓励。激动得我尿了一裤子。开完运动会,他没有回县,直接去了农场,与场
领导密谋了许久。回去后,他就拨来了十万元钱,让我们学校增添体育器材,修建
比赛场地。所有的技术问题,由农场的右派解决;所有的力气活,由我们周围十几
个村子的老百姓来干。出这样的力,我爹他们都感到高兴,感到光荣。那时候的十
万元人民币,在老百姓心目中,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我们私下里说,这么多钱,怎
么能点得清楚?马上就有人回答,有老富呢,怕什么?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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