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第9章


一个嘴里流出来,紧跟着笑声又出了一拳,正捅在嘿嘿的肚皮上,嘭的一声巨响。
俺的个亲娘哟!嘿嘿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双肩高耸着,头往前探出,呕出了一堆
地瓜。是老子打了你,怎么样?桑林用脚蹬住嘿嘿的肩头,一发力,嘿嘿一腚坐下,
双手按地,不讨人喜欢的脸仰起来。他看清了打他的人。怎么是你?嘿嘿惊讶极了。
怎么是他?我们惊讶极了。可见一个人做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好事。
他们拐过弯道,对着我们跑来了。这是第几圈?我忘了。他们的队形发生了一
些变化。头前还是李铁,距离李铁十几米处,团聚着五个人,时而你在前一点,时
而他在前一点,但好像中间有股力量,变成六根看不见的橡皮筋,牵扯着他们,谁
也休想挣脱。又往后十几米,昔日的黄包车夫迈着有条不紊的大步,拖拉着无形的
车,保持着像骆驼祥子那样的一等车夫的光荣和尊严。再往后十几米,是我家大鹅
式运动员右派代课朱老师。他这个右派是怎么划成的?说起来很好玩。
十几年前他就在我们学校代课,学校要找一个右派,找不到,愁得校长要命。
这时上级派来一个反右大王,带着四个女干将,下来检查划右派的工作。校长说我
们这里又穷又落后,实在找不到右派,是不是就算了?大王说,‘凡有人群的地方
就有左、中、右’,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校长说不知道,大王说这是毛主席说的,
校长说,既是毛主席说的,自然是真理,那就找吧。大王让校长把全校的师生集合
到操场上,让每个人出来走几步,谁也不知大王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等全校的师
生走完了,大王走到前面讲话,四个女将分列两旁,好像他的母翅膀。他说,右派,
有两个。他指指朱老师,说,他!右边的两个女将就走上前去,把朱老师拖了出来。
朱老师大声喊叫:我不是右派,我不是!朱老师在两个铁女人的中间窜跳着,好象
一只刚被擒获的长臂猿。大王说,你别叫,更别跳,狐狸尾巴藏不住,马上就让你
显出原形。他又指着学生队伍里的我大姐说,她!他右边那两员女将虎虎地走过去,
把我姐姐拖了出来。我大姐脾气粗暴,生了气吃玻璃吞石子六亲不认,连我爹都不
敢戗她的毛梢,大王不知死活,竟让女将下来拖她,这就必然地有了好戏,等着瞧
吧!
大王是受过军事训练的人,他让朱老师和我大姐并排站好,然后下达口令:立
正___!大王声音宏亮,口令干脆。向前看!齐步走!我大姐与朱老师听令往前走。
我大姐昂首挺胸,朱老师也很尊严。他们俩刚走了几步,还没走出感觉,大王就高
叫一声:立定!大王问大家:你们看清楚了没有?大家一齐喊叫:看清楚了!大王
问:你们看清楚了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全部变成了哑巴。大王冷笑道:群众的眼
睛是亮的,大家想想看,刚才他们走步时,是先迈左脚呢还是先迈右脚?众人大眼
瞪小眼,一个个张口结舌。大王说:他们两个,是我们这一大群人里,(大王伸出
左手画了一个圈)唯一的两个(伸出两根左手手指)走路先迈右脚的人。你们说,
他们不是右派,谁是右派?!朱老师听了大王的宣判,哇哇地哭起来。我大姐把小
棉袄脱下往后一扔,大踏步跑到墙根,捡起两块半头砖,一手拿一块,像只小老虎,
不分公母,狂叫着:呀______啊!就朝着大王扑了过去。
大王站起来,抖抖肩上披着的黄呢子大衣,强做镇静地说:你,你,小毛丫头,
你想造反吗?大姐可不是那种随便就让人唬住的人,她悠了一下右臂,将一块砖头
对着大王投过去。她绝对想砸破大王的头,但因为力气太小,砖头落在大王的面前,
吓得大王蹦了一个蹦,像一个机灵的小青年。你这个小右派,还敢动真格的?!造
你活妈,我大姐破口大骂,把你妈造到坑洞里去,然后让她从烟囱里冒出来!我大
姐从小就喜欢骂人、说脏话,她骂人的那些话精彩纷呈,我不好意思如实地写,生
怕弄脏了你们的眼睛。另外她发明的那些骂人话里有许多字眼连《辞海》里都查不
到,所以我想如实地纪录也不可能。我大姐这个没有教养的女孩,举起第二块砖头,
对着大王的头投过去,大王轻轻一闪就躲过了,像一个机灵的青年。我大姐两投不
中,恼羞成怒,站在大王面前,跳着脚骂,那些黄色的词儿像密集的子弹,打得大
王体无完肤。众人刚开始还挺着,伪装严肃,但终于绷不住了。一人开笑,大家就
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大姐有点缺心眼,人来疯兼着人前疯,众人越笑她越来劲,
就像一个被人喝彩的演员。大王革命几十年,大概还没碰到过这样的问题。他习惯
性地把手往腰里摸去,有人害怕地喊:不好了,大王摸枪了!有人不害怕地说:摸
个鸟!他是文职干部,没有枪。大家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大王终于愤怒了。他指挥
不动别人,便指挥他的母翅膀:把她给我捆起来。这也是他的习惯性话语,张口闭
口就要把人给捆起来。他身边没有绳子,他的母翅膀身上也没带绳子。四个女人一
拥而上,她们都被我大姐气得鼓鼓的,可算等到出气的机会了。跟着大王划了那么
多右派,还没遇到这样的刺儿头。在那个年代里,谁不怕她们?一听说被划成了右
派,有哭的,有下跪的,有眼睛发直变成木头的,没有一个敢像这个小丫头,破口
大骂还拿着砖头行凶,如果不治服了她,这反右斗争就别搞了。她们一拥而上,把
我大姐按倒在地。尽管我大姐咬掉了不知是那个女人的一节手指,但最终还是给按
在了地上。她们用穿着小皮靴的脚踹着我大姐的屁股,我大姐骂不绝口,越骂人家
越踹,终于给踹尿了裤子。我爹和我娘匆匆跑来,不知他们怎么得到了消息。我娘
哭,我爹却笑。我爹笑着说:打打打,往死里打!这孩子我们早就不想要了。我娘
哭着说:你不想要,我还想要呢……
跑到头前的李铁看到站着流泪的蒋桂英与蹲着哭泣的陈百灵,脸上表现出疑惑
的表情,但他没有停止奔跑。他的脸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其他的人基本上是麻木
不仁。最麻木不仁的是张家驹,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步速不变姿势也不变,活
活就是一架机器。朱老师却偏离了跑道,大声说,嘿嘿,欺负女人瞎只眼!人群中
有人感慨地说:老朱这人,睁着眼死在炕上,一肚子心事,像他这样子,还指望拿
头名?又有人说:朱老师是热心人,阶级斗争天天唱,世界需要热心肠!桑林得到
了可能是有生以来的最大尊敬,满脸是洋洋得意的神情。村里人说,嘿嘿,连桑林
都看不过去了,你想想自己缺不缺德吧!嘿嘿挨了两拳,又受到了大家的批判,尴
尬,委屈,虾着腰,提着鞭杆,说:桑林,你小子有种等着吧,我不报此仇就是大
闺女养的私孩子。桑林说:你原本就是个私孩子。嘿嘿挤出人群,对着那两匹马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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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篮球场上,右派队的教练员叫了暂停,县教工联队的也跟着暂停。两个
队的队员都围拢在自家的教练周围,听面授机宜。我们离着比较远,只能看到教练
员挥舞的双臂,但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嘿嘿劈开腿站在车辕干上,拿着牲口撒气,
一鞭紧追着一鞭,抽着那两匹倒霉的马,鞭声清脆,就像放枪似的。正好大队长从
这里路过,看到嘿嘿打马,便上前问:嘿嘿,你打它们干什么?嘿嘿打红了眼,抬
手就给了大队长一鞭,啪!大队长脖子上顿时就鼓起了一道血红。大队长崔团,复
员军人,自己说参加过广西十万大山的剿匪,智擒了女匪首,但随即就中了女匪首
的美人计,又把她给放了。这就犯了大错误,差点让连长给毙了,只是因为他战功
太多,才留了一条小命。这都是他自己咧咧的,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如果不是那个
女匪首,我早就提拔大了,还用得着跟你们这些个乡孙在一起生气?这是崔团经常
说的话。他的历史也许是自己虚构的,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却是我们有目共睹
的。这人脾气暴燥,雷管似的。我亲眼看到他提着一杆鸟枪追赶老婆,原因是老婆
在他吃饭时放了一个屁。他老婆跑不动了,就往一棵大杨树上爬。他追到树下,举
起鸟枪,瞄准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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