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卷4:青春志》第9章


对于这件事,子鱼当然也是反对的。反对无效,便建议襄公带着部队去。谁知宋襄公的书呆子气又发作了,或者认为江湖老大更应该像个君子。他说,我们讲好了谁都不带兵的。我提出的规矩,我怎么能破坏?
结果,宋襄公被楚人俘虏。19
这时的襄公,倒是头脑清醒了。他很清楚,能救宋国的只有子鱼。实际上子鱼原本也是可以做宋国国君的。他是襄公同父异母的哥哥,因为庶出而不能立为太子。宋桓公病重时,当时还是太子的襄公曾经建议父亲传位于子鱼,因为子鱼既年长,又仁义。桓公表示认同。子鱼听说,立即飞快地跑开。他说:弟弟能把君位都让出来,还有比这更仁义的吗?
襄公这才成为国君。20
此刻,做了俘虏的宋襄公便托国于子鱼。襄公说:哥呀,快回去镇守国家吧!这个国家,就是哥哥你的。寡人是因为不听忠言,才落得这个下场啊!
子鱼则说:君上就是不讲,国家也是臣的。于是立即回国加强战备。宋国国人也同心同德,准备迎接楚人的进攻。楚人传话给宋人:不妥协,就杀了你们的国君。宋人则说:抱歉!承蒙列祖列宗保佑,我们有国君了。楚人要挟不成,只好放了襄公。襄公自由后,就跑到卫国,准备在那里度过余生。子鱼说,这个国家,臣是为君上镇守的,君上为什么不回来呢?便把襄公接回国来。
这个感人的故事,记载在《公羊传》,司马迁的《史记》没有采信,因此是否可靠不得而知。而且回国以后的宋襄公,也并没有接受教训,第二年又自不量力地去讨伐楚的同盟郑国,并与楚军战于泓水,受伤而死。
《公羊传》的故事如果可靠,那么襄公和子鱼,就堪称当时最好的君臣和兄弟。至少,是之一。
这很重要。因为在周代,甚至在整个中国古代,君臣都是最重要的关系,君臣之义也是最大的义。在春秋时期,它甚至是不分国别的。因此即便在战争中,外邦的臣子见了敌方的君主,也得恪守臣礼,让他三分。比如在鄢陵之战中,晋国的下军统帅韩厥和新军副帅卻至,都有机会俘虏楚的同盟国国君郑成公,但他们都放弃了,因为不能让一国之君受辱。郑成公的侍卫长则让武艺更高强的驾驶员留在车上护驾,自己冲进敌阵,掩护国君撤退,终于战斗而死。21
这才是周的战士。对于他们来说,做一个好臣子,是比做一个好战士更重要的事情。或者说,一个好的战士,首先得是好的人臣。当然,一个好的统帅,也首先得是好的人君。不了解这一点,就看不懂周人的风采和风范。
师旷说:老天爷是爱民如子的。
上天为人民立君,
难道是让他骑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
第四章
人臣
老爹退下
鄢陵之战的战场上,有泥沼。
泥沼很大,挡在晋军营垒前,大家都小心翼翼绕开走。中军统帅栾书和副帅范燮,率领自己的亲兵一左一右护卫着国君。晋君车上,少毅是驾驶员,栾鍼是侍卫长,但战车还是陷进了泥沼。
身为中军统帅和晋国大臣,栾书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他下车走过来,准备扶国君转移到自己的车上。
栾鍼却大喝一声:栾书退下!
喝令栾书退下的栾鍼慷慨陈词:国家大事,你岂能一人独揽?再说了,侵犯别人的职权,这叫冒犯;放弃自己的职责,这叫怠慢;离开本职工作岗位,跑到别人这里来,这叫捣乱。有这三条罪名,你还动吗?
于是栾书立即退下。
栾鍼则跳下车来,用力掀起战车,脱离险境。1
这事在鄢陵之战中,不过小插曲,却被史家隆重地记载下来,其实是有深意的。事实上,栾书不但是中军统帅,而且是栾鍼的父亲。下级呵斥上级,还劈头盖脸,岂非不忠?儿子呵斥父亲,还直呼其名,岂非不孝?
恰恰相反。
栾鍼的做法,完全符合礼仪,也合乎道理。首先,这是在国君面前。君前无父子。所有人当着国君之面,都要直呼其名。2这个规矩,一直延续到明清。其次,栾书如果把国君转移到自己的车上,就无法再行使统帅职权。这当然是失职和失责。第三,栾鍼的职务,是车右。按照当时的制度,车右的任务原本就是“备倾侧”和“备非常”。3栾鍼该做的事,栾书岂能越俎代庖?那可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折不扣的侵权或越权。
由此可见,所谓“君仁臣忠,父慈子孝”,有先后。公私不能两全,则先公后私。忠孝不能两全,则先忠后孝。在人君面前,人父必须退居二位。而且,为了让儿子尽忠,做父亲的往往要委屈自己,甚至牺牲生命。
比如狐突。
狐突是晋文公重耳的外祖父,在晋献公时曾担任太子申生的驾驶员。献公去世后,国君是惠公。惠公担任国君十四年,与宋襄公同在公元前637年去世(宋襄公死在五月,晋惠公死在九月)。继位的是他的儿子,是为怀公。怀公很清楚,当时晋国的人心所向和众望所归,其实在公子重耳。重耳流亡国外,狐突的儿子狐毛和狐偃追随左右,实在是怀公的心腹之患。
◎晋献公的子孙
于是怀公把狐突抓起来做人质。
怀公对狐突说:只要把儿子叫回来,寡人就免你不死。
狐突却拒绝拿原则做交换,他给怀公讲了一个道理。狐突说,君臣关系,并不是可以随便建立的,因此也不能随意改变。成为他人之臣,首先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简策上,叫“策名”;其次要向人君敬献礼品,叫“委质”。这两件事,都表示以身相许,也表示一旦确立关系,就忠贞无贰,永不变心。
显然,春秋时期有两种关系:公私与君臣。职务对职务,是公私;个人对个人,是君臣。君臣关系高于公私,也重于公私。因为不能效忠主公,也就不能效忠国家。因此,必须先忠君后报国,哪怕那人君并非王侯,甚至流离失所。这就是狐突他们代表的主流观念。
于是狐突说:做儿子的能够担当重任,是因为做父亲的教以忠诚。臣这两个儿子,成为重耳之臣已经很久了。如果臣把他们叫回来,那就是教唆叛变。做父亲的教唆儿子叛变,又拿什么来效忠于君?若不杀臣,那是君上的英明,也是下臣的愿望。如果滥用刑罚以逞淫威,请问又有谁不是罪人?下臣听命就是。
怀公便杀了狐突。
可惜怀公此举只是成全了狐突,却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第二年春,公子重耳在秦国军队护送下回国,是为晋文公。为此,诸侯们举行了盟会。盟会的主持人,便正是狐突的儿子、重耳的舅舅狐偃。至于怀公,在重耳启程后不久就逃出国都,后来又被谋杀,只做了三四个月的国君。4
血案早已发生
怀公成为晋君,原本就是历史的误会。
晋怀公是晋惠公的儿子,晋献公的孙子。晋献公女人多,儿子也多。第一位夫人是贾国的公主,无子。之后,齐姜生申生,狐突的女儿狐姬生重耳,狐姬的妹妹生夷吾,骊姬生奚齐,骊姬的妹妹生卓子。这些女人当中,最有心机的是骊姬。骊姬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够接班,使尽了阴谋诡计。最后,太子申生被逼自杀,重耳和夷吾先后出走流亡国外,奚齐被立为太子。骊姬,似乎可以得逞。
可惜人心不服。
这时的朝廷重臣,是荀息、里克和丕郑。里克原本是支持太子申生的。申生死后,又私底下支持重耳,表面上中立。5丕郑,则跟里克一伙。献公和骊姬可以依托的,只有荀息。何况荀息有能力。向虞国借道攻打虢国,导致虞国唇亡齿寒,最后被灭,就是荀息的手笔。
于是晋献公托孤于荀息。
献公说:这个弱小的孤儿,就拜托给大夫您了。大夫您打算怎么样呢?
荀息伏地叩首说:下臣将忠贞不二,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为股肱之臣。如果成功,那是君上在天之灵的福佑。不成,臣就去死。
这是庄严的宣誓,当然必须履约。事实上,晋献公死后顶多一个月,里克就发动了兵变,6而且事先把情况通报了荀息。里克说:奚齐继位,不得人心。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的旧部,愤怒已经到了沸点。天怒人怨,兵变一触即发,先生打算怎么办?
荀息说:我去死!
里克说:恐怕没什么用吧?如果因为先生的死,那孩子就能安然无恙地继承君位,倒也罢了。如果先生自尽,那孩子照样被废,又何必去死?
荀息说:在下对先君有承诺,不可言而无信。一个人,既?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