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第6章


且手边没有水,阿布都还是卷起裤脚和袖子,照着仪式进行。摩顿森尽量忽视周围的环境,跟阿布都一起祈祷。阿布都用挑剔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摩顿森说,“我看起来像不像巴基斯坦人?”
阿布都拍掉他额头上因为伏地顶礼而沾染的灰尘。“不像巴基斯坦人,”他说,“不过如果说是波斯尼亚人,我相信。”
穿着另一套一尘不染的夏瓦儿,阿里打开了店门。摩顿森向他问好,然后打开在市场买的小本子开始计算。贝德福德卡车装满所有材料时,他已经花掉了超过三分之二的总预算,剩下的三千多美元要支付工人的工资,雇吉普车运送建材到科尔飞,还得在学校盖好前支撑他的生活。
阿里家的五六位成员都来帮忙,在司机和卡车工人的指导下把木料装上车。摩顿森一边数着插放在车床前的夹板,一边确认每一块究竟是不是牢固的四层板。一座整齐的夹板“森林”很快就长了出来,摩顿森心满意足地看着。
太阳升起时,气温已经远远超过摄氏三十八度。店家纷纷打开铁门准备营业,市场里响起一阵铿铿锵锵的开门交响乐。各种建材陆续穿过人群运到卡车上:有扛在挑夫头上的、人力车拉着的、摩托吉普载着的、驴车拖着的,还有一百包水泥是由另一辆贝德福德卡车运来的。
车上相当闷热,但阿布都一直守在工人旁边,喊出每一件送到的材料的名称,好让摩顿森在清单上打勾。摩顿森看着两人讨价还价买来的四十二项材料,愈看愈满意——它们整齐地堆放在卡车上,斧头紧贴着泥水匠的抹刀,一起塞进铁铲中间,井然有序。
到了下午,贝德福德卡车旁边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他们听说有个穿着褐色夏瓦儿的大块头美国人,带了满满一卡车的物资,要去帮穆斯林小孩盖学校。挑夫们得穿过五层人墙才能把货送进来。摩顿森四十八厘米的大脚吸引了众多讶异的目光,众人啧啧称奇。围观者窃窃私语,纷纷猜测他的国籍;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个身材高大、脏兮兮的男人极有可能来自波斯尼亚或车臣。当摩顿森用他进步神速的乌尔都语打断围观者的猜测,告诉大家他是美国人时,众人看着那件贴在他沾满油污的皮肤上、汗湿染尘的夏瓦儿,有几个异口同声地说:不信。
忙碌中,两样最宝贵的工具——木匠的水平仪和铅垂线——不见了。摩顿森很确定东西已经送来,但是在堆满东西的卡车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阿布都带头寻找,把一袋袋水泥搬到一旁,终于在车台最底下找到了它们。他把这两样工具用布卷起来,慎重地指示司机把它们仔细放在驾驶室里,一路护送到斯卡都。
◎三杯茶 第一部分(11)
晚上还没到,摩顿森已经把堆成一座六七米高小山的四十二项材料全部勾齐。卡车工人赶在天黑前把货捆紧,然后将粗麻布盖过车顶,在车子两侧用粗绳绑紧。
摩顿森爬下车和阿布都告别时,人们蜂拥而上,送给他香烟和打算捐给学校的卢比纸钞。急着离开的司机已经发动了引擎,黑色的柴油油烟从卡车双排气管喷出。虽然周围如此嘈杂混乱,阿布都却在人群中安静肃立,进行着“都阿”,为摩顿森的旅程祈福。他闭上眼睛,把手移向摩顿森的脸,整个人沉浸在安拉的圣灵之中。他抚着自己染成橘红色的胡子,热切祈求摩顿森一路平安,祷告声淹没在喇叭的轰鸣中。
阿布都张开眼睛,握住摩顿森那双脏污的大手。他仔细端详着这位大个子朋友,注意到自己昨夜擦亮的那双鞋已经蹭上了油污,昨天才做好的新夏瓦儿下场也一样。“我想不是波斯尼亚人,葛瑞格先生。”他拍拍摩顿森的背,“现在,你完全是个巴基斯坦人了。”
摩顿森爬上卡车顶,朝筋疲力竭地站在人群边缘的阿布都点头致意。司机挂挡准备上路。“安拉乎艾克拜尔!”人们同声高呼起来,“安拉乎艾克拜尔!”摩顿森高举着胜利的手势挥舞道别,直到朋友火焰般的橘红色胡子隐没在汹涌的人潮中。
卡车一路咆哮西行。虽然司机穆罕默德一直叫摩顿森坐进驾驶室,但他还是坚持坐在车顶,享受这神气的时光。拉瓦尔品第车厂里的艺术家们在卡车顶上焊接了一个漂亮座位,像一顶时髦的帽子一样高踞在驾驶室上方。跨坐在材料上的摩顿森用麻布和干草帮自己堆了个舒服的窝。陪伴他的,是好几箱穆罕默德准备带到山区去卖的雪白鸡,以及从驾驶室窗户传出的旁遮普语流行歌曲。
离开拉瓦尔品第稠密的市集后,干燥褐黄的乡野豁然展开,间或点缀着几片油绿,远方是喜马拉雅山麓的丘陵地带,隔着傍晚的热气尘烟向他们招手。每当贝德福德的喇叭狂响时,小车们就纷纷闪到路边,识相地把路让给这头巨兽。
摩顿森的心情就跟他们经过的烟草田一样平静,那片熠熠生辉的绿,仿佛被风吹拂的热带海洋。历经一整个星期的讨价还价、锱铢必较之后,他觉得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卡车上面又凉快又通风。”摩顿森回忆道,“从抵达拉瓦尔品第的第一天起,从来没这么凉快过。我觉得自己像个坐在宝座上的国王,我感觉自己已经成功了,仿佛正坐在我的学校上头。我把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带来了,而且完全控制在预算内,就连吉恩?霍尔尼博士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我当时憧憬着,不出几个星期,学校就会盖好,然后我就可以回家、想想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我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满足过。”
突然间穆罕默德紧急刹车,把车停到路旁,摩顿森用力抓着鸡笼才没从车顶摔出去。他弯下身用乌尔都语问:“为什么突然停车?”
穆罕默德指指烟草田边缘处的一间白色小清真寺,人潮正往那儿涌去。关掉音乐后,宁静的空气中传来宣礼员清楚的呼喊声。他没想到一路上急着赶路的司机,竟会虔诚到停下车来做晚祷。他知道,在这个地方,有太多事情是他理解不了的。他告诉自己,至少这样有机会在车旁找地方练习祈祷。
天黑后,灌下一杯浓绿茶,吃了三盘从路边摊上买的黄豆咖哩,摩顿森躺回车顶的小窝,望着丝绒般天空中的点点繁星。
在拉瓦尔品第往西三十公里处的塔克西拉,他们离开巴基斯坦的干道开始往北转进山区。几百年前,塔克西拉是佛教和伊斯兰教冲撞争雄的宗教中心;但对摩顿森在车轮上摇摇晃晃的“学校”而言,这个地区几百万年前发生的板块冲撞,才是更值得关心的事情。
在这里,平原与高山相遇,古丝绸之路转为险峻,道路变得无法预测。伊莎贝拉?伯特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探险家,她在1876年的旅行中,记录了从印度亚板块平原进入巴基斯坦的艰险旅程。“渴望到达高原的旅行者无法搭乘马车或推车前往。”她写道,“大部分的路必须徒步行走。如果旅行者在乎他的马,就必须在崎岖不平而且陡峭的下坡路段下马行走,而且这种路段还不少。”
◎三杯茶 第一部分(12)
“‘路’,”她继续写道,“是花了极大的力气和代价建造的,因为大自然强迫筑路者照着她的引领,沿着她所刻画的狭隘溪谷、沟壑、山峡与深渊来建造道路。有时‘路’只是悬在怒吼洪流上的岩架,而且长达好几公里。当两个车队要会车时,其中一个车队的牲口必须挤在山边让路,而他们立足的地方通常很危险。有一次与一个车队交会时,我仆人的马就被一匹载着货的驴子挤落断崖,淹死了。”
贝德福德卡车蜿蜒攀爬的这条喀喇昆仑公路,是伯特一行人所经山路的高价改良版。早在1958年,刚刚独立、急着和中国建立运输联结的巴基斯坦,就开始了这项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高原道路建造工程。喀喇昆仑公路基本上是从崎岖的印度河峡谷里硬生生辟出来的,四百公里长的筑路工程牺牲了四百名工人。建造这条“高速公路”时,工程师进行重机工作前,必须先将推土机整个拆开,用驴队将零部件载上山,然后在山上重新将推土机组装起来。巴基斯坦军队曾试图用苏式MI…17直升机将推土机送上山,但在首次飞行任务中,直升机就因强风和峡谷过窄,擦撞到崖壁后坠毁,机上九位成员全部丧生。
1968年,中国提出建造一条通往中亚的通途,中方负责监造策划并提供经费,完成这条从中国喀什到伊斯兰堡、长达一千三百公里的国际公路。经过十多年的艰苦努力,动员了人数足够组成一支军队的筑路工人,这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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