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莫言》第7章


双眼一只大一只小。那只大眼之所以大是因为他年轻时眼皮上生过疖子。他那只小
眼睛滴溜溜转,那只大眼睛却直直地不会转。他穿着一件对襟黑棉袄,当胸一排铜
钮扣。他说这排铜钮扣是他的爷爷传下来的。铜钮扣闪闪发光,他的头也闪闪发光。
他的厚嘴唇哆嗦着说:“老董同志,队长,我向你们报告,大小鲁西的蛋子不流血
了,吃晚饭的时候,双脊的蛋子也不流血了。”
老董同志说:“好好好,只要不流血,就不会出问题了。”
老董同志的灰白色脸已经变成了紫红色脸,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他是公家人,
不会像麻叔那样盘腿大坐。他的两条长腿别别扭扭地,一会儿伸开,一会儿蜷起。
麻婶说,“老董同志,您要是不舒服就坐着我们的枕头吧!”
老董同志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您客气什么呀?”麻婶说着,从炕头上拉过一个枕头,塞在老董同志屁股下。
老董同志说:“这下舒服了。”
麻叔拿起酒瓶子,给老董同志的盅子里倒满酒,说:“多喝点,今日让您吃累
了。”
老董同志端起酒盅,吱地一声,就把酒吸干了。
杜鲁门舔舔嘴唇,说:“队长,我有个建议。”
麻叔不耐烦地说:“什么建议?”
杜鲁门说:“牛割了蛋子,是大手术,我建议弄点麸皮豆饼泡点水饮饮它们,
给它们加点营养,让它们好得快点……”
麻叔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痛,鼓皮,豆饼,能从天上掉下来吗?队里穷得连
点灯油都打不起了。”
杜鲁门说:“老董同志您说,割了蛋子的牛要不要补补营养?”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说:“有条件嘛,当然补补好;没有条件,也就算了。牛
嘛,说到底还是畜生。”
麻叔说:“你还有事吧?没事就去遛牛吧,罗汉那皮猴子精,靠不住。”
“我这就走。”杜鲁门站起来,突然想起来了似地说,“你看你看,光顾了说
话,差点把要紧的事给忘了。”
麻叔盯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俺大闺女女婿听说咱队里阉牛,特意赶了回来,”他盯着桌上那盘牛蛋子说:
“俺女婿说,公社党委陈书记最喜欢吃的就是牛蛋子,让他回来弄呢!我说,你回
来得晚了,这会儿,别说六个牛蛋子,就是六十个牛蛋子也进了队长的肚子了!俺
女婿怕回去挨训,我说,你就说队里把那牛蛋子送给烈属张大爷吃了,陈书记心里
不高兴,也不好说什么了不是?俺女婿说,爹,您真有办法。俺女婿让我来告诉你
们,做牛蛋子,应该加点醋,再加点酒,还要加点葱,加点姜,如果有花椒茵香最
好也加一点,这样,即便是不剔臊筋也不会臊。如果不加这些调料,即便把臊筋剔
了,也还是个臊。”他从老董同志面前拿起一根筷子,点点戳戳着盘子里的牛蛋子
块儿,说,“你们只加了一点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两根筷子成了双,夹起
一块牛蛋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好东西,让你们给糟蹋了,可惜啊可惜!
这东西,如果能让俺女婿来做,那滋味肯定比现在强一百倍!”他把那块牛蛋子放
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说,“臊,臊,可惜,真是可惜!”
麻婶说:“杜大哥,您吃块尝尝吧,也许吃到嘴里就不臊了。”
麻叔骂麻婶道:“这样的脏东西,你也好意思让杜大哥尝?杜大哥家大鱼大肉
都放臭了,还喜欢吃这!”
杜大爷把那块牛蛋子放到盘子里,将筷子摔到老董同志面前,说:“说我家把
大鱼大肉放臭了是胡说,但你要说咱老杜没断了吃肉,这是真的,孬好咱还有一个
干屠宰组的女婿嘛!”
老董同志说:“老杜,您是我见到的最有福气的老头,公社书记的爹也享不到
您这样的福!”
“托您的福,”杜大爷说着,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队长,我年纪
大了,熬不了夜,前半夜我顶着,后半夜我可就不管了。”
麻叔说:“你不管谁管?你是饲养员!”
杜大爷说:“饲养员是喂牛的,不是遛牛的。”
麻叔说:“我不管你这些,反正牛出了毛病我就找你。”
杜大爷说:“你这是欺负老实人!”
杜大爷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了。我生怕被他发现,一矮身蹲在了窗前。但他从灯
下刚出来,眼前一摸黑,根本看不到我。我看到他头重脚轻地走了出去。我趁机溜
到灶间,掀开锅,伸手往里一摸,果然摸到一个碗。再一摸,碗里果然有东西。我
一下子就闻到了炒牛蛋子的味道。麻婶真是个重合同守信用的好人。我端着碗就窜
到院于里。这时,我听到杜大爷在大门外喊叫起来:“队长,毁了!队长,毁了!
牛都趴下了!”
我可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蹲在草垛后边的黑影里,抓起牛蛋子就往嘴里塞。我
看到麻叔和老董同志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我听到麻叔大声喊叫:“罗汉!罗汉!
你这个小兔崽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抓紧时间,将那些牛蛋子吞下去,当然根本
就顾不上咀嚼,当然我也顾不上品尝牛蛋子是臊还是不臊。吃完了牛蛋子,我放下
碗,打了一个嗝,从草垛后慢悠悠地转出来。他们在门外喊成一片,我心中暗暗得
意。老杜,老杜,你这个老狐狸,今天败在我的手下了。
我一走出大门,就被麻叔捏着脖子提起来:“兔崽子,你到哪里去下蛋啦?”
我坦率地说:“我没去下蛋,我去吃牛蛋子了!”
“什么?你吃了牛蛋子?”杜大爷惊讶地说。
我说:“我当然吃了牛蛋子,我吃了满满一碗牛蛋子!”
杜大爷说:“看看吧,队长,你们是一家人,都姓管,我让他看着牛,他却去
吃了一碗牛蛋子,让这些牛全都趴在了地上,不死牛便罢,死了牛我一点责任都没
有!老董同志您可要给我做证。”
老董同志焦急地说:“别说了,赶快把牛抬起来。”
我看着他们哼哼哈哈地抬牛。抬起鲁西,趴下双脊;拉起双脊,趴下鲁西。折
腾了好久,才把它们全都弄起来。
老董同志划火照看着牛的伤口,我看到黑血凝成的块子像葡萄一样从双脊的肿
胀的蛋子皮里挤出来。老董同志站直腰,打了一个难听又难闻的嗝,身体摇晃着说:
“老天保佑,还好,是淤血,说不定还有好处,挤出来有好处,留在皮囊里也是麻
烦,不过,我要告诉你们,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们,千万千万,不能让它们趴下了,
如果再让它们趴下,非出大事不可。老管,您这个当队长的必须亲自靠上!干工作
就是这样,抓而不紧,等于不抓……”
麻叔说:“您放心,我靠上,我紧紧地抓住不放!”

麻叔根本没有靠上,当然也就没有抓住不放。送走了骑着车子像瞎鹿一样乱闯
的老董同志,他就扶着墙撒尿。杜大爷说:“队长,我白天要喂牛,还要打扫牛栏,
您不能让我整夜遛牛!”
麻叔转回头,乜乜斜斜地说:“你不遛谁遛?难道还要我亲自去遛?别以为你
有几个女婿在公社里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杀猪的,做饭的,搁在解放前都是
下三滥,现在却都人五人六起来了!”
杜大爷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不如解放前!?”
麻叔道:“谁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老子三代贫农,苦大仇深,解放前泡在苦水
里,解放后泡在糖水里,我会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这种话,只有你这种老中农才会
说,别忘了你们是团结对象,老子们才是革命的基本力量!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
没有革命’,你明白吗?”
杜大爷锐气顿减,低声道:“我也是为了集体着想,这三头公牛重要,那十三
头母牛也重要……”
麻叔说:“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你把我绕糊涂了,有问题明天解决!”
麻叔进了院子,恍当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
杜大爷对着大门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麻子,你断子绝孙广
我说:“好啊,你竟敢骂我麻叔!”
杜大爷说:“我骂他了,我就骂他了,麻子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怎么着,
你告诉他去吧!”
杜大爷牵着双脊,艰难地往前走去。双脊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像二个快要死
的老头子。想起它在东北洼里骑母牛时那股生龙活虎的劲头,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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