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第110章


风势增强,云层覆盖头顶正上方时,开始飘雪。
在风雪之中下山。
因为如果不设法回到搭在八、三五〇公尺地点的帐篷,就会没命。
当时,之所能够设法回到帐篷,是因为留在雪上的足迹尚未消失。
在那里,在睡袋中听了一整晚风声。各式各样的幻听开始袭来。
总觉得一会儿有人在叫自己,一会儿有人前来造访,敲了敲不可能存在的门。除此之外,也听见了说话声和笑声。
也看见了井冈和船岛的身影,和他们进行了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在讲什么的对话。
“深町啊。”
“深町啊。”
不要走。
不要回去。
他们甚至进入睡袋中,以冰冷的身体紧紧抱住我。
我意识朦胧地和幻听及幻觉搏斗了一整晚。
几乎无法入睡。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交界变得模糊,我连井冈和船岛究竟属于哪里都搞不清楚。
明明看见了井冈和船岛的身影好几次,但唯独羽生的身影,哪怕是幻觉都没看见。
“羽生啊,出来!”
我也听见了自己那么说的声音。
“一旦现身,就会被我发现你死了变成鬼,所以你不现身,对吧?”
羽生啊,出来!
我办到喽——
虽然比不上你。
但是我征服圣母峰喽!
单独一个人。
喂,来喝酒啊!
我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在结冻的睡袋中,和自己内心的死者聊了一整晚。
早上——
风雪都没停。
以无线电对讲机和基地营的安伽林互相联络。
疲劳到达了顶点。
如果在这种高度再待一晚,就算天气转好,我大概也已经不能动了。
如今,还能动。
风雪都比不上爬西南壁时。
只剩下一餐能够吃饱的粮食。
马上就有了结论。
一口气吃掉能吃的粮食。
留下行动中能就口的粮食,其余的全部吃掉。
分秒必争。
不要在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多待一秒。
要继续走路,在今天之内抵达北坳。
下降海拔落差一千三百公尺。
如果再在这里过一晚,只有死路一条。
不管再辛苦,也只能孤注一掷地下山。
“我要爬上北坳。”
安伽林如此说道。
我会拿着粮食、氧气爬上北坳,搭帐篷在那里等你。
“没问题。你一定办得到。我会在基地营准备好丰盛的火锅等你——”
凉子如此说道。
六千五百。
对于凉子而言,这是第一次经历的高度。
虽然经过训练,在卓奥友峰体验了五千八百公尺,但六千五百公尺并非轻松的高度。
凉子在那里等候。
“我一定会回去。”
我如此说道,开始准备下山。
必须尽量减少行李的重量。
把帐篷和睡袋都放在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
因为带回去也没用。
下山至北坳,有帐篷、有睡袋、有粮食。相差一千公尺,连空气也会变浓。
于是,我开始下山了。
锅具和瓦斯炉全部留下来。
只能抵达北坳。
那是我唯一活下去的方法。
下降多少了呢?
风从下方和雪一起吹上来,时而打旋。
尽管没有会把我从斜坡刮走的风,但是我知道,只要稍微停止动作,风立刻就会夺走我的体温。
左手的小指没有感觉。
即使用右手隔着手套握左手,被握住的感觉也消失了。
就像一般的石头。
只是结冻的棒状石头代替小指粘在手上而已。
这只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大概都没救了吧。
纵然活着回去,也得截肢。
除此之外,说不定还要截肢几根脚趾。
走路。
一径地走路。
踏出一步,以那个姿势喘十下,然后再走下一步。
来时踩出的足迹,已经因风雪而消失了。
一片巧克力。
五片饼干。
我想吃下它们,而在岩石后面,从口袋拿出。
当我想戴着手套拿它们时,格外强劲的风从斜坡下方吹了上来。
那阵风,从我的手指抢走了巧克力。
巧克力被轻飘飘地吹到半空中,转眼间朝斜下方落下。
当我想弯下腰伸出右手捡那片巧克力时,另一阵风连饼干都从我的右手指尖夺走。
再迈出下一步之前,我在那里整整十分钟动弹不得。
绝望加深了。
因为行动中吃的粮食没了。
迈开脚步。
我踏出几近绝望的一步下山。
然后——
走了多久呢?
已经丧失了时间感。
好几次跌倒,然后爬起来。
自认为在走路,其实是用爬的。
明明自认为在走路,但在不知不觉间,却蜷缩在雪中或岩石后面。
我蜷缩身体,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这样下去不行——我如此告诉自己,挺起腰杆。
走路。
走几步路,然后蜷缩身体。
腰部没力了。
不但如此,连全身都没力了。
有时会燃起火一般的热情,前进一阵子。
尽管如此,顶多走十步。
到了第十一步,便蜷缩身体,喃喃自语。
“我已经做到了,对吧……?”
“我已经充分达成了目标,对吧……?”
我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是啊。你已经充分达成了目标……
听得见声音。
井冈在身边。
船岛在身边。
该休息了……!
来这边……!
“不行……”
我低喃道。
慢腾腾地站起来……
再一步。
再走一步之后。
这样能动的话,就再走一步。
然后,真的走不动的话,到时候……
所以,站起来!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一步。
两步。
走到第三步,倒下、喘气。
喏,那里有岩石。
走到那块岩石——
抵达岩石。
然后又走到下一块岩石。
去那里休息吧。
可以稍微睡一下。
就算睡着,就此长眠不醒,那也无所谓。
饥肠辘辘。
必须一面动,一面摄取糖分。
然而,已经没有食物了。
花了十分钟,才走到前方十公尺处的岩石。
在危险的斜坡上摔了两次跤。
没有顺势往下滚落,简直是奇迹。
抵达岩石避风雪,绕到岩石后面。
一下就好。
稍微睡一下吧……
于是,我在岩石后面看见了。
狭窄的岩棚。
一丁点的空间。
两个蜷缩在那里的人影——
那是两具尸体。
全身附着雪,变成了白色。
结冻了。
一具是死去已久的尸体。
然而,身形瘫软,好像背脊骨折似地,身体微微向前弯折,大小变成了将近身长的一半。
身上穿着什么呢?
并非近代的防寒衣物。
看似老旧的粗呢衣服。上面穿着大衣,脖子一带围着羊毛领巾。
从一旁的岩石底下露出来的是冰杖的杖头。
以这种打扮登山的,大概是一九二〇年代——而且是英国人吧。
那一瞬间,一个男人的名字浮现脑海。
乔治·马洛里。
是马洛里吗!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十二点五十分,欧戴尔在这座东北棱最后一次目睹到的男人。
欧戴尔看到他从第一台阶前往第二台阶的身影,从此音信全无的男人。
不,也有可能是厄文。
然而,如果是厄文,他应该没有带冰杖。毕竟,厄文的冰杖,于一九三三年被英国的第四次圣母峰队发现了。
是马洛里吗!
而另一具尸体。
它死去不久。
身上穿的是火红的风衣夹克。
而且,我认得那个颜色。在相机的取景器中,最后看到的颜色。
“羽生……?”
我不禁出声。
是羽生丈二。
像三叶虫的化石一样,像鹦鹉螺的化石一样,两具人的遗体沉睡在这种高度。
从尼泊尔那一边攀登的羽生,为什么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种地方呢?
羽生为了防风,将自己的登山背包抱在腹部,把下巴靠在其上,然后抬起头。
而且,羽生竟然死不瞑目。
眼球冻结,脸上到处附着坚冰,但羽生睁开双眼,瞪视前方地死了。
羽生一直保持自己的意志,直到死的那一瞬间为止。
然而,为什么羽生会在这种地方呢?
不可能。
为什么会弄错路线呢?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能够明确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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