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第111章


不可能。
为什么会弄错路线呢?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能够明确地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唯独这件事是确定的。
羽生站上了圣母峰顶。
正因为站上了圣母峰顶,羽生才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个地方。
他办到了。
我如此认为。
羽生啊,你办到了吧。
你攀越那面岩壁,站上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没错,我站上了那里。
总觉得羽生回答了。
因为我是羽生丈二啊。
羽生对着我那么说。
给你好东西。
你要给我什么?
别问那么多,拿去就是了。
这是你的。
我探了探羽生的口袋。
于是,发现了两样东西。
一片巧克力,以及一把葡萄干。
没有全部吃下它们,代表羽生在这个地方还不绝望。
他在思考如何活下去。
一片巧克力和葡萄干。
是我交给羽生的东西。
羽生打算靠它们从圣母峰下山。
或者,羽生即使到了这种状况,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仍想贯彻单独行动,而不肯吃它们吗?
多么固执的男人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
小笔记本。
打开。
有几页被吹到半空中消失了。
阅读它。
写着羽生的字。
原来如此。
在峰顶因为氧气不足,导致视力减退,然后弄错了路线吗?
不晓得他是在哪里察觉到弄错了路线。
说不定他是浑然不觉地抵达了这个地方。羽生是偶然抵达从前发现马洛里的相机的这个地方,或者是记得这一带是唯一能够露宿的地方,然后抵达这里的呢?
用心想。
笔记本的最后如此记载。
眼泪流了下来。
没想到流出来的泪水如此炽热。
喂,羽生啊,走吧。
我抱着你的身体。
走吧。
羽生啊。
我带着你走。
和我一起回去吧。
羽生的身体被拖动。
我在风中拖着羽生的身体移动。
在岩石和雪上移动。
我发狂了。
走吧。
我带着你走。
马洛里的身影在后方。
喘气。
缺乏空气,缺乏氧气。
羽生的身体像是在拒绝似地,停在那里不动了。
羽生仍然瞪着天空。
没有在看我。
羽生已经没有在看人世。
我恢复理智了。
我想做何等愚蠢的事啊?
不可能办得到。
居然要让一个人的重量在这种高度移动。
噢——
我知道了。
羽生,我知道了。
我不能带你走。
就像当时,你不带我走一样,我要把你留在这里。
把你留在这里。
我心想,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拿走羽生最后的食物。
假如搜马洛里的登山背包,说不定有底片。
能够解开首度登顶圣母峰之谜的底片。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
那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能为此使用体力。
“羽生啊……”
我辛苦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
两年前,应该要交给羽生的东西。
美丽的绿色石头。
凉子曾经挂在脖子上的土耳其石。
把它挂在羽生的脖子上。
我要走喽……
我对羽生说。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我一定会抵达北坳。
你听好了。
羽生啊。
羽生的灵魂啊。
你大概会死不瞑目吧。
如今,你大概也咬牙切齿地在这座山巅的某个地方,怒目而视吧。
羽生啊。
附在我身上!
附在我身上,跟着我走!
羽生啊。
我是你。
我像你一样也不休息。
假如我喊累而想休息,就把我推落山谷吧。
杀了我!
吃我的肉!
羽生啊。
我答应你!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活着回去,然后再回来山上。
我大概会持续反复这种行为。
那就是我所能做的事。
我只能做到这件事。
羽生啊,我走喽。
我瞪着羽生的脸,咬紧牙根,再度在风雪之中踏出脚步前行。
是的,我持续思考了那件事一辈子。而且如今在想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结果,历史选择我作为见证者。不知是幸或不幸,历史不是选择我作为圣母峰的登顶者,而是马洛里和厄文的最后目击者、见证者。而且在至今的生涯当中,不论我喜欢与否,一再诉说我看到的事物。
如今,我也像这样地告诉你当时的事。
两人当中,谁有可能站上圣母峰顶呢?
若是说到可能性,他们当然有。但是相对地,也可能没站上圣母峰顶。
若是仔细思考,那是我的身影。而且,也是你的。
活在这世上的人,全都和那两人一个模样。
马洛里和厄文如今仍继续走着。
想要抵达峰顶而走着。
继续走着。
而死亡迟早会在途中造访那个人。
人的人生不能轻易地被定价。那人死的时候,究竟在什么的途中呢?我认为,那件事大概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是对我而言也好,对你而言也好。
在什么的途中——
那起事件若带给了我任何启发,大概就是这点吧。
N·E·欧戴尔专访,一九八七年一月于伦敦
——《岳望》一九八七年三月号〈喜玛拉雅山的见证者〉
N·E·欧戴尔于一九八七年二月,在英国辞世。得年九十六。
众神的山岭下 后记
1
构思这个故事,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纯粹只是想写登山的故事,一个想攀登世界第一高峰顶的男人的故事。
从以前开始,我就喜欢一个男人寻求什么到令人心痛的故事。所以,我喜欢唐三藏和空海这类的人,也喜欢宫本武藏或河口慧海这种男人。
对我而言,故事的中心思想或许就是“西天取经”。
从现在身在之处,到那里去取什么的故事。
对我而言,和比自己强的男人战斗的故事、登山的故事,说穿了也许都是剧情的一种变化。
然而——
世界第一高山——圣母峰已经被人爬过了。那么,在现代能写怎样的登山故事呢?
我一心认为,如果要写,无论如何都必须是和圣母峰有关的故事,所以甚至一度考虑像杜马勒①的《相似的山》(Le mont analogue)一样,捏造一座虚构的山。
这座虚构的山后来变成了《幻兽变化》中的巨树(其实在那本书中,我想更巨细靡遗地描述爬上树之后的内容,但当时仍力有未逮),所以在本书中,我无论如何都想写爬喜玛拉雅山圣母峰的故事。
‘注①:René Daumal(1908…1944),法国作家、哲学家、诗人。’
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可称为喜玛拉雅登山史上最大的悬案——马洛里的失踪与山难。而且,这位马洛里有可能站上了圣母峰顶,也留下了可窥得真相的线索。
马洛里是否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站上圣母峰顶呢?要知道这件事,只要从应该在马洛里遗体身旁的相机中取出底片,把照片洗出来即可。
知道此事时,闪过脑海的就是本书的灵感。
这可以写。
如果理应留在圣母峰八千公尺之上的地方的相机,却在加德满都的街上贩卖,会怎么样呢?假如在店里贩卖之前,原本拥有那台相机的是日本人……
故事的核心立刻成形了,但是没办法马上写。因为二十五、六岁的我,能力还不够,而且当时只爬过一次喜玛拉雅山。如果要写,起码想先去圣母峰的基地营再说。
结果,从产生念头到写完,花了二十多年的岁月。
开始动笔之后,我前后竟然花了四年的时间,写了一千七百页稿纸。
2
看来我似乎有专写故事高潮的毛病。
如果写格斗故事,只会像《饿狼传》一样,一味地写男人和男人打斗的内容。内容既非空手道高手的刑警,也不是冒险小说的主角很强,只是一直描写格斗小说的主角陆续和武术高强的男人打斗。以“不容许有人比自己强”这种再简单也不过的主题,写了超过四千页仍不结束。
如果写佛教故事,就以佛陀悉达多为主角,花十几年写祂到开悟那一瞬间为止的过程(《涅槃之王》)。
如果写登山故事,那就竭尽心力一味描写“去爬世界第一高山的男人”这个极为简单的内容,直到没有事情可写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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