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莫言》第79章


不到呢。”
父亲低下头,不吭气了。
“他就是这个熊脾气,”母亲说,“什么事都要跟我拧着来。
我这辈子算是逃不出来了。“
“你快要逃出去了。”父亲不阴不阳地说。
“什么屁话,”母亲骂了父亲一句,转头对我说,“小通,去找黄彪媳妇,让
她帮你换换衣裳,待会儿记者来录像,你可别嬉皮笑脸的,兰大婶生前对你不薄,
你为她尽点孝心也是应该的。”
“我也要去换衣裳……”妹妹哼唧着。
“娇娇! ”父亲瞪着眼睛呵斥道。
妹妹撇撇嘴,想哭,但看到父亲那空前严厉的样子,憋住了,没敢哭出声,眼
泪却流了出来。
第三十九炮
傍晚时分,高高的戏台子已经搭起,那个重新刷上了油彩的肉神,被四个工匠
抬到了戏台一侧。肉神的脸迎着七月的湿漉漉的夕阳,显得格外鲜活。为了防止肉
神歪倒,工匠们用两根粗大的钉子,将它的脚钉在了木板上。他们敲击钉子时,我
的心脏随着那一声声的巨响而收缩,我的脚也一阵阵地抽搐。
后来,我醒来后才知道自己曾经昏厥过去——以我尿湿了的裤子为证,以我咬
破了的舌头为证,以我被掐痛的人中为证。一个胸前戴着医学院校徽的年轻女子,
从我身边直起腰来,对她身后一个胸前佩戴着同样的校徽、头发染成金黄色的男生
说:大概是癫痫发作。那个男生弯下腰,问平躺着的我:有没有家族癫痫病史? 我
迷惑地摇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你用这样的话问他,他如何能懂? 那个女子白了
男生一眼,低下头问我,你家中,有发过羊痫风的没有? 羊痫风? 我努力思想着,
感到浑身疲倦无力,胳膊软得抬不起来。羊痫风? 想起来了,范朝霞的父亲,经常
在大街上昏倒,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听人们说,他就是羊痫风。我的家族中没有
羊痫风。我母亲被我父亲和我气成那样子也没发羊痫风。我摇摇头,用软如面条的
手,支撑着地面,艰难地坐了起来。可能是继发性癫痫,多半是遭受了重大的精神
刺激所致,女生对男生说。这样的人,精神生活很简单,会遭受什么刺激呢? 男生
疑惑地说。操你的妈,我暗暗地骂着,心中想,你怎么知道我精神生活简单呢? 我
的精神生活复杂得很呢! 女生大声对我说:你要注意呢,不要登高,不要下水,更
不要开车、骑摩托,骑马也不行。我听明白了她的话,但我的脸上神情肯定是茫然
无知。于是那个男生说:走吧,甜瓜,戏马上就要开始了。甜瓜? 我心中一阵疼痛,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难道这个腰肢细软、双腿修长、长发垂肩、眉清目秀、心地善
良的女大学生,就是老兰的女儿、那个黄毛丫头甜瓜吗? 那个眉眼间有一股妖气的
小丫头,竟然出落成这样一个大姑娘,真是女大十八变啊。甜瓜! 也许是我喊了一
声,也许是那个随时都会破碎的马通神喊叫了一声。我当然是希望我喊叫而不是马
通神喊叫,因为我早就听说过,漂亮女子,如果被马通神喊叫而不幸回答,那这个
女子就难以逃脱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命运。女子答应了一声,然后便转动着脑袋
寻找声源。她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她绝对想不到当年是那样不可一世的罗小通,
竟然落魄到如此模样,成了一个躺倒在破庙里栖身的继发性癫痫病人兼叫花子——
尽管我不是叫花子,但她和她的男友一定会把我当成一个叫花子。她站在大和尚面
前,小腹碰到了大和尚的脸,大和尚一动不动,她也似乎毫无感觉,探身向前,伸
出只手,抚摸着马通神的脖子,不回头地问身后的男友:你看过《聊斋·五通》吗
? 没有,她的男友在后边不好意思地说,为了考大学我们除了教科书什么都不看。
我们那里分数线特高,竞争非常激烈。知道五通是什么神吗? 女子回头问,脸上是
狡狯的笑容。男生说:不知道。女子说:谅你也不知道。是什么神? 男生问。女子
用调笑的口吻说:怪不得蒲松龄说,“万生用武之后,吴下仅遗半通! ”男生迷惑
地问:你说了些什么呀? 女子莞尔一笑,道:不说了,你看,她把沾满了泥水的手
伸到男友面前,说:马通神出汗了。男生拉着女生的手,往庙门外拖着。女生好似
恋恋不舍地回着头,眼睛似乎看着马通神,嘴巴里说出娜词嵌V鑫业幕埃耗阕詈?
去医院看看,虽然这种病要不了你的命,但还是吃点药为好。我鼻子一阵发酸,半
是感动,半是为世事沧桑而感慨。院子里已经来了很多人,还有许多人,扶老携幼,
扛着板凳,从大道两边,从庙后的庄稼地里往这汇拢。奇怪的是往常交通繁忙的大
道上,现在竟然没有车辆。我只能用警察对道路进行了交通管制来解释这种反常现
象。我还纳闷,他们为什么不把戏台子搭在对面的空地上,而非要搭在这容人不多
的小庙院子里呢? 一切都是这样荒唐,没有道理可讲。我猛然看到,用绷带把一条
胳膊吊在胸前的老兰,左眼上蒙着一块纱布,像一个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伤兵,在黄
豹等人的护卫下,从小庙后边的玉米地里走出来。那个名叫娇娇的小女孩,手中举
着一穗新鲜的玉米,在他们前面愉快地跑着。她的母亲范朝霞,不时地提醒着她:
宝贝,慢点跑,小心滑倒! 一个身穿汗衫、手拿纸折扇的中年男子,见到老兰一干
人,小跑着迎上来,满面笑容地说:兰总,您亲自来了。老兰身边一个人说:兰总,
这是市柳腔剧团的蒋团长。艺术家嘛! 老兰大声说,你看看我这个样子,没法跟你
握手,失敬失敬! 蒋团长连声道:兰总您太客气了。有您的支持,我们这个剧团才
有饭吃。老兰道:互相帮助嘛,告诉你的演员们,卖点劲儿,好好帮我感谢肉神和
五通神,老兰无知,在神庙前胡乱放枪,冒犯了神灵,得到了报应。蒋团长说:兰
总放心,我们会尽最大的力量,把这两台戏唱好。几个背着工具袋子的电工,踩着
梯子,在戏台上设置灯光。看他们那爬上爬下的灵活劲儿,让我联想起多年前屠宰
村那两个电工兄弟,时过境迁,星移斗转,物是人非,我罗小通,已经沉入了社会
的最底层,而且多半注定了今生今世不得翻身。我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这个破
庙里,支撑着也许是继发性癫痫发作之后的疲倦身体,将过去那些陈旧得像多年的
老灰尘一样的往事,对着这个如同朽木的大和尚诉说。
一具紫红色的漆光闪烁的高大棺材,横在老兰家的厅堂里。
那个豪华的骨灰盒连同骨灰,都被装了进去。我目睹着这个过程,感到真是多
此一举。后来,当老兰跪在地上,手拍着棺材放声大哭时,我才悟到:只有手拍棺
材,才能发出那样的扑扑通通的震撼人心的声音;只有这样一具雄伟的棺材,高大
的老兰跪在前面才显得般配;也只有这样的一具紫红色的棺材,才能烘托出灵堂的
庄严气氛。我也不知道我的猜想是否正确,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使我丧失了去追
寻这些小事根底的兴趣。
我披麻戴孝,坐在棺材的前头;甜瓜披麻戴孝,坐在棺材的后头。在我们两个
之间,放着一个烧化纸钱的瓦盆。我和甜瓜,把那些打印上铜钱图案的黄表纸,用
放在棺材盖子上的豆油灯盏点燃,放在瓦盆里燃烧。纸在瓦盆里变成白灰,随着烟
气盘旋上升。农历七月的天气,温度本来就高,我穿着肥大的孝服,腰里扎着一根
麻绳子,面前又守着一个火盆子,只一会儿工夫,便捂出来一身汗水。我看看甜瓜,
她也是一脸汗水。
我们面前各守着一摞纸,我放一张,她就紧跟着放一张。她绷着小脸,神情严
肃,但看不出有多少悲痛。她脸上看不出一点流过眼泪的痕迹,也许眼泪已经流光
了吧。我恍惚听人说,甜瓜不是这个死去的女人亲生,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也
有人说是老兰和一个外村的大闺女生的,抱回来让老婆养着。我不时地偷眼看她,
把她的脸和棺材后边那个大镜框里的女人脸进行比较,一点也找不到她们俩的共同
之处。我又把她的脸和老兰的脸进行比较,似乎也没有多少肖似的地方。也许,她
真的是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孩子? 母亲拿着一条用冷水浸过的毛巾走过来,给我擦
擦脸,悄声嘱咐我:“不要烧得太多,?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