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该干些什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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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我们都像是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垃圾,我们没有一天不渴望天空的飞机停下来,好甩出绳梯,将我们捞走,带我们去一个充实的地方。甚或那地方一点自由都没有也可以。但是什么奇迹也没发生,我们不得不继续忍受着时间。
第二次出门我买了望远镜。我坐在楼顶观察县城,所见无非是一人在厨房洗碗,另一人坐在床边一针一线地纳鞋底,然后所有窗帘拉上,灯灭了。我走回死闷的房间,终于急不可耐地翻出手机。这是最后一个还能带来奇趣的物件,自逃亡之始,它便像婊子一般诱惑我。
我忍住,没有打开它。
次日下午我去往人民公园。那里的山丘近似高尔夫球场,间隔有几座树林,林中伸出烈士墓尖角。丘前有人工湖,湖心建有一亭,一座白玉桥将它连到岸上。岸上是万人广场,无数喷泉头立着(像竖琴)。广场上晒着草药,远处停着一辆时风农用车,它缺少后轮胎,用一根木桩顶着。此刻除了我,公园里空无一人。
我走上烈士墓台阶,给手机装上电池,打开它。信号不好,走到最高处时,它才艰难地弹出一条未读短信。我是怀了很大期望的,但它是:我是幸福大街二手房置业顾问张宾,出售房屋请与我联系,这是我的号码,请保存一下!谢谢!
没有鸟叫,没有风。光线透过树枝铺泻到石子路面,一动不动。我想起一篇小说,一位作家在被世界冷落后,孤独地走向坟墓,在要盖好棺材板时,竖耳倾听,万一有人唤他呢?但是没有。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我想坐在这里等警察。在被枪毙前,我没什么好向人类说的,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最后我是哭着跑掉的。我拆掉电池,快步翻下烈士墓,追上一辆三轮车。
在远处的山顶,我用望远镜遥望公园。湖水、广场和树枝泛着空荡荡的光芒,广场上多出一位拾垃圾的。接下来几次仍是这样。我在暗淡下来的光阴里打盹,醒来时照例举望远镜,却见那里车来车往,站满了人。我甚至看清了他们的愤怒。他们目光如炬,仇恨地扫来扫去,手上不时挥舞着木棍或狼牙棒,好像随时要对蹿出来的我来一下。一条警犬不停地吐着舌头,像桀骜的马猛拉缰绳,走在前面。他们哄着它,跟着它嗅来嗅去,一通瞎跑。
他们将公园踩坏了。
我站起身,朝山下跑。坚硬的路面将我的脚蹬上来,牙齿上下磕碰,脑壳都要被蹬破了。我在山下等到一辆三轮车,急急说,去利民旅社。在车上钱就付好了,但当它快开到时,我又叫它继续开。旅社门口停着一辆白色仪征车,那里一直不曾停过车。司机说:“你到底要到哪里?”我争辩不过,在一处公厕下来,躲进拐墙,窥伺旅社。好一阵子,旅社才走出臃肿的两个人,他们面红耳赤,剔着牙齿,缓步走向汽车。在那里他们摇上车窗,开了一会儿空调,才走。我瞅着两边无人,走出,沿一条直线急速闪进旅社。
厅堂无人,电风扇吹着账单,应是走掉没多久。我踏上楼梯,弯到过道,走至门口,打开挂锁,推开门,又关上门,插上插销,没发出任何声响。我将手机、望远镜丢进旅行包,背起它走到门前。此时外边异常寂静,阴得让人恐惧,我站着没敢动。不一会儿,楼梯间果然传来男性的脚步声。他一步一步,不是那么急,但也绝非无所事事。他朝二楼走来,也许会上三楼。但他只在二楼口稍微停顿,便轻声走向这边。也许是隔壁住客,脚步消隐了。也许是隔壁住客,我等着他开锁,但是没有任何动静。
我向后退却,看见门底缝隙有两团阴影。在我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巨大皮鞋的男人,我们隔着门对面站着。我觉得连呼吸也停止了。随后阴影像空气毫无预兆地消失,是他躲到一旁去了。这是一个极富耐心的警察。
不久楼下又噔噔噔蹿上一人,老远喊道:“这么久你干吗呢?”
“我不是叫你在楼下守着吗?”先来的人低声骂道。
“守什么守?”后来者大步走来,伸拳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像是一拳拳擂进我的心窝。“没人。”他恼恨地说。但是先来的提醒他:“怎么没有?你没看挂锁是开的?”'小说下载:。wrshu。'
“你他妈给我滚出来。”那脾气暴躁的人狂踹起门来,好像要将它笔直地踹翻在地。钉住插销的螺丝很快松动了一颗。我焦灼地走动起来——哪里都让人窒息,我快炸裂了——直到自己一把推开窗户。我喘着粗气,看见后院空无一人,阳光照清楚地面的每一颗颗粒。
我背着旅行包,爬上窗户,反身抠住窗沿,够上木梯。我想快点下去,腿脚却因总是被迫向上用力,极不协调。也许他们正站在下边等着,但是没有。我将旅行包扔出去,急忙地翻越围墙,翻到一半回头,看见一双牛那么大的眼睛惊愕地看着我。他是厨师,双手垂着,嘴巴一开一合。这个口吃一定是在组织语言。楼上传来门裂开的声音。我说嘘,从兜里摸东西,他更紧张了,我便跳下,将兜里的二百元蛮不讲理地塞进他手里。他像是看见可怕的事,孤零零地摇头。我捉住他汗津津的手,让他将钱捏紧,然后推着他,直到他自己能走了。他几乎是无声地哭着,走进厨房。
我只用三步便翻过矮墙。在那里我捡起包,背着它,一路跑进蒿丛。
第九章 逃亡Ⅲ
我跑在时间的最前列。
在过去,时间是凝滞的,过去是现在,
现在是未来,昨天、今天、明天组成一个混沌的整体,疆界无穷无尽。
车灯像金箍棒一样在天空扫来扫去,狼狗发出叫声,城郊所有的狗跟着叫起来。此后天下寂静,只剩青蛙啼鸣。我在鸭塘的石棉瓦后边蜷缩半夜,瞅着无人才走掉。
远处有县城的灯火,我沿着山脚走,有时无路,就走到公路上,然后再回到山脚。我像是迷路了,走了很久,走到水边。淙淙水流让我安静。我解下汽油桶做的船,吃力地朝下划。后来累了,知道其实是不用划的。我像一团黑影在黑暗中飘移,飘到宇宙深处。
天蒙蒙亮时,我看到江潮,它们吐着白沫,像泳者展开双臂朝下游齐齐游去。头班船的腥气飘来。我吃上早餐,精神振奋,感觉什么都补足了。它鸣笛时,我过去买票。它鸣笛真好听,好像巨人站在江心吸足气从鼻腔发出一段呻吟。我站在甲板上等,等待浪花撞上船体,溅于我脸,但终于还是抵挡不住瞌睡。我学着《乌龙山剿匪记》里逃亡的土匪,点着烟,沉沉睡去。这样我便能在它烧到手指时醒来。
醒来时,手中空空如也。我一定睡死了,在睡梦中将烟扔掉。包还夹在我和船壁之间,那些旅客和我一样东倒西歪。太阳老高,像炼钢炉子炼着我们,我全身淌满油,臭死了。
我随着船来到一座充满鱼的气味的城市。我用假身份证登记,住进钟点房,就像回到家,鞋也不脱,扑床上睡死了。醒来时天色已暗,也许睡了三十六个小时,结账时才知只有四小时。我去大学城寻到日租房,是学生转租的。我觉得它比旅社安全。
有一天,我买到和过去差不多的T恤、短裤,以及一顶大遮阳帽,搭黑车过长江大桥,来到邻省。我让车停在派出所附近,自己走过来,接通手机。办证窗口内有一名女警一言不发地盖章子。我低着头看手机,问:“你们上班到几点?”
“五点。”她头也没抬。
我关掉手机,走到路边搭乘出租车,找到那辆黑车,风驰电掣般奔回大桥这边。手机上有二十条未读短信,都是妈妈发的,都是一句话:儿子,你回来自首吧。我知这是警方的攻心术,却仍感到悲愤。她完全可以拒绝别人征用她的手机。她怎么能背叛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算什么妈啊。我甚至觉得都不是别人强制,而是她自己想到的。她觉得对不住死者和社会,因此请人按好字,发过来。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买票登上电视塔。直梯上升时,能看见江那边的小镇霓虹初上,车灯像流水一顿一顿地移动,但是具体的就看不细致,即使带上望远镜。我想,他们会一直在那里找我,找累了,便会抬头看这边的塔,就会明白我在对岸。但事情的距离要远过两地的距离。他们得上报县局、市局、省厅,再由省厅汇报公安部,协调这边省厅、市局和基层警力。或许他们觉得过于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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