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该干些什么》第10章


一辆黑车将幻景击碎。它沾染了汽车所有的毛病,破旧不堪,咔咔作响,随时可能趴卧于地,在道路上划出粗笨的伤口。但它从无到有,从距离遥远到几乎撞飞我,只花了六七秒时间。我被迫钻入窄小的巷道。这世界永不缺多管闲事的人,又有好几辆摩托车跟着追进巷子。这些黑车暗地里对警察咬牙切齿,现在却迸发出与有荣焉的豪迈,这些卑贱成性的黑车!它们迫使我不停抛掷煤筐、啤酒瓶、破旧椅子甚至可能还坐着小孩的童车。我每跑几步,都有一扇木门洞开。它们温柔、焦急地看着我,承诺给我衣柜、鼠洞、地道,恳请我进去。但自打在火车上做了那个可怕的梦后,我便再也不信它们。
我宁可死在路上。
我在这个强壮的上午,奔行于迷宫一样的巷道。四下寂静,阳光静静越过屋顶,照射到墙上。我的黑影不停掠过那里,就像电影一样不真实。而我又随时感到,那些摩托(那些现代机械的杰作)就要蹿出来,在地上奋起巨蹄,将爪子和牙齿凶狠地扑到我屁股上。
我突然停下。我像是受到上帝的启示,停下来,缓缓走向拐角隐处。一辆摩托车遥遥领先驶来,上边坐着一名精干的警察。他驰骋于这险恶的石道就像飞奔在高速公路上。跟随他一起到来的是呜呜叫的警笛。我等到它旋风般刮过时,冲出来一把推倒他。摩托车像斩首的龙,斜冲向墙壁,前轮连续吃了十几下墙砖,才停住。车身一百八十度大旋转。可怜的警察像一袋水泥一样摔下去,躺在墙角,被它又撞又挤,直到它自己感觉无趣,悄然滑向远处。他坐在那里,曾经掸了下灰尘,想站起来,突然眼睛翻白,一下又坐回去。一颗来自太空的水滴落下来,在他面前砸开。他的眼睛闭上,胸口令人揪心地起起伏伏。几位居民匆匆出门,我对着他们说:“有个人朝那边跑了。快。”
我快步走了一阵,看见一辆没锁的自行车,便骑着它冲到菜市场,趁着人多,又混进隔壁小商品市场。在那里我看见一辆出租车,拉开门坐进后座。师傅问去哪里,我说等一下,等一个人。我打开手机,悄悄将它塞进座位沙发的结合处,然后找借口下来。我一直看着它拐出门,才从后边墙洞钻出去,去了火车站货场。
我沿着铁轨边的小道朝着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走。他们一定会封死所有交通要道,但不会在铁轨上拦截。他们不会知道一个逃犯会默默沿着铁轨走出他们的城市。而在此前,他们看到生死未卜的同事,会思考一个愚蠢的问题:救人,还是捉人?
我觉得自己一下成熟了。
第十章 结束Ⅰ
在随时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逃亡像捉迷藏。我去敲门,跑掉,他们冲出,四散寻找,然后恼羞成怒地站在荒野。我跑丢了一只鞋。当某一天看见T市界碑时,我目瞪口呆。它是杀人当日我搭乘火车计划中的目的地,那里住着表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瞎跑,潜意识却叫我来到此地。我感到疲惫难以遏制,就像耕作一天的牛在黄昏望见村庄的轮廓。
我搭车来到城郊,登上长满树的山。远处有块平地,一条弯曲的公路穿透它,不时有车辆像幽灵般蹿过。路西边是栋孤零零的屋,表姐出嫁时只有一层,现在加盖了一层,但没有贴瓷砖,油黑的砖瓦和鲜亮的铝合金窗形成对比。路边树荫下搭着瓜棚,三四个赤膊的汉子打着扑克。我觉得他们是便衣。第一,他们吹的电扇,电线是从房屋那边接来的;第二,他们的背部粉红娇嫩。
房屋大门紧闭,像是无人,等到正午,炊烟又升起。几只虫子像拉紧发条的玩具般叫起来。我感到一种被阻隔的痛苦,就像吊在房梁,嘴巴被粘死,看着毫不知情的家人围桌谈话、吃饭。
在随时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多年前,当我来到这里参加她的婚礼时,她还是那样,胸部长着两个硬涩的梨子,因为干瘦,腿显得分外地长。她一直将我们送到无法再送的地方,才转身回去,她走远了,回头停住,泪眼婆娑地看着这边,手摇得越来越慢,最后停滞在空中,好像从此诀别了。我爸爸死时,她回来过一次,扶着姑妈。姑妈得的癌症比爸爸还重,但是生命力更强,满头白发,面色坚毅,像烈士一样毫不屈服,而表姐的眼睛哭成了桃子。
我在葬礼上无所适从,像是极不情愿地被人推上舞台。我知道应该哭泣,眼窝却越发干燥。叔叔和妈妈也是这样,叔叔坐在棺材边一口接一口抽烟(后来他戒了,好像我爸爸是因为抽烟才得的癌)。妈妈一直步态沉滞地游移,那些女眷本已干号,见她如此,便也不好意思哭了。葬礼像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直到表姐扶着身形庞大的姑妈,在稀疏的鞭炮声中,指挥仪仗队从桥那边走来,我才翻江倒海,泪流满面。
我看到这脆弱血脉的另一支从桥那边走过来。我死了爸。我只有一个爸,死了。表姐擦着无声的泪水,将我的头掖在臂弯里,将我保护起来,从此不让这天、这地、这人、这黑夜来恐吓我。她总是忧心忡忡地望我一眼,就好像她才是母亲。她这么一望,想到我从今往后像个孤儿了,泪水便又汹涌出来。
我现在只是想见见她。
我等到瓜棚的人停掉电风扇,坐一辆开来的面包车走了,才走下山。到山脚时,表姐恰好低头抱着一捆草出来。她背对我,弓着身子,用铡刀铡着它们。屋两边长满杂草,路边有块已收割的稻田,虫子在犁过的泥面上跳来跳去,一阵风吹来,光灿灿的树叶不停抖动,寂静得恕1斫愀傻煤苈槔暌簧欢握氲牟菸奚芈浣鹉冢幼庞粥暌簧K耆两诮谧嗬铩?br />
我听见沙地上自己迟疑的脚步声。
我感觉她是个诱饵。万物此时像先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就像我正一步步踏进口袋。我行至半路了,进退不得,背部阵阵发凉。她这时像是预感到什么,停止铡草,缓缓转过身来。“你是?”她只这么一问,便将自己吓坏了。她张大嘴巴想喊,却像是在梦魇中,自欺欺人、用力地喊,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她哆嗦着退到案台边,抓起一把草。
我看见她挥舞着这自认为是武器的软草。我看着她可笑地这样干,可是没有什么比这更伤害人的了。我的双手伸展,五指岔开,腿脚仍保持前行的姿态,人却石化了。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但很快我便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我可不想陷在这里,让自己冒出自作多情的焦味。于是我极不耐烦地摆手,说:“我只不过想找你讨口水喝。”
我喝过就走。
她陷入困境,僵住没有反应。太阳太烈了,照出她脸上的皱纹以及劣质的粉底,丝丝缕缕,颗颗粒粒。她胸部铺张(像两个盘子),牛仔裤再也包不住髋部,裤缝随时要炸开,而下边短缺不少,露出黄黑的小腿和脚踝。她就像中年妇女馊掉了。我说:“我喝口水就走,绝不麻烦你。”
她望望旁边,嘴唇哆嗦。我起先以为她是害怕,后来看出是唇语。她用抹过鲜艳口红的嘴唇描出几个无声的字:“快跑,快点跑。”我猛地回到自己的处境中,转身就跑,快要在沙地上滑倒时,匆忙奔向公路。我听到无数枪栓拉动,狼狗集体喷出低吼(那呼吸带着浓烈的腥气)。一辆汽车像是摩托艇般奔驰在湖面,劈波斩浪而来。
浓重的汽油味快要将我呛死。
我笨拙地、徒劳地抬腿,很快虚脱,一把扑倒在路边的斜坡,金星狂崩,但它呼啸着冲过去了。它冲起来速度那么快,以致很快在我的视野里变成一个移动的小盒子,就像它才是逃命似的。
公路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动物。远处也没有警笛。太阳照在柏油路上,像照着一堆凝滞的、缓缓起伏的波浪。我朝那边望,屋门已经关好,窗户拉上帘子,没铡好的草在风的吹动下,杂乱地起舞。她胖了啊,有鱼尾纹和孩子,小富即安,一心一意巴结丈夫,像是亏欠他一样天天哄他,给他做吃的,赚钱。而我是猛然侵入这平静生活的恶魔。
我走回山上,继续观察。很久以后,一个肚子滚圆、嘴唇肥肿的男子才蹒跚走来,缓缓叫她的名字。她拉开门,紧张地张望,忽然一把抱住他。他拍她背部,她便哭起来,鼻子下都冒出气泡。他又松开她,拉起弓步,啪,两手一拍,让左手平伸,右手高举,向下剁,做出斩首的动作,于是她笑起来。她不知道笑会从哭中突然生出,因此顿住。等到他捡起石头,大声喊叫着向路那边虚拟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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