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檀香刑》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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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俺的哭喊声中,只见那身高马大的单举人,撩起长袍的前襟,往前扑了几步,双膝一屈,跪在了众位大兵面前。俺知道单举人跪得不是这些兵,单举人跪得是高密县衙,跪得是县尊钱丁、俺的干爹钱大老爷。
干爹啊,眉娘肚子里扑腾腾,孕育着咱家后代小宝童。他是您的虎狼种,长大后把钱家的香火来继承。不看僧面您看佛面,救孩的姥爷一条命。
单举人带头下跪,众乡绅在后跟随,大街上跪倒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单举人从怀里摸出一卷纸,在胸前展开,纸上的黑墨大字很分明。单举人高声道:
“孙丙闹事,事出有因。妻女被害,急火攻心。聚众造反,为民请命。罪不当诛,法外开恩。释放孙丙,以慰民心……”
单举人将请愿帖子双手举过头顶,长脆不起,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前来取走。
但被虎狼也似的大兵严密地封锁住的县衙里静悄悄的,好像一座冷冷清清的破庙。
昨夜里起火焚烧了的膳馆厨房的梁架上还冒着一丝一缕的青烟,叫花子的头颅散发出一阵阵的腥气。
昨夜晚英雄豪杰闹县衙,火光冲天人声喧哗。如果俺不是亲身参加,从眼前的情景,往死里想也想不出昨夜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想起来就让人后怕。又一想什么也不怕,想起了慷慨赴死的叫花子,砍掉脑袋不过碗大的一个疤。想起了昨夜事不由地暗恨爹爹疯病发,把一个成功的计划断送啦。你自己不活事情小,带连了旁人事情大。众花子都把性命搭。如果不是夫人出手来相救,女儿我的性命也罢休。
为什么为什么,爹爹你到底为什么?
偶尔有一个神色肃穆的衙役从院子里匆匆地穿过,好像一只诡秘的野猫。抽完一锅烟的工夫转眼过去了,单举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好似一座泥像。单举人身后的乡绅和百姓们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犹如一片泥像。县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又是抽完一锅烟的工夫熬过去了,县衙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衙门前的大街上,士兵们瞪着眼,持着枪,如临大敌,汗水从单举人的脖子上流了下来。再熬过抽一袋烟的工夫,单举人的双臂开始颤抖了,汗水已经溻透了他的脊背,但衙门里依然一片死寂。
孙家老婆婆在人群中突然地哭叫了一声:开恩吧——
众人随着哭喊起来:开恩吧——开恩吧——
热泪迷糊了俺的眼睛。俺泪眼朦胧地看到,众乡亲在大街上叩起头来。俺的身前身后有许多的身体起伏着,俺的身左身右混乱着哭喊声和脑门子碰在石头上的声音。
众乡亲在县衙前的大街上一直跪到了日近正午,站岗的士兵换了三班,也没有人从衙门里出来接走单举人手里的请愿折子。举人老爷高举着的两只手渐渐地低垂下来,笔直的腰板也渐渐地弯曲。举人老爷终于晕倒在地上。这时,就听到县街内锣鼓喧天军号鸣,咕咚咚大炮放三声,县衙的大门隆隆开,闪出了仪门前面好阵营。
俺不去看护卫的士兵如狼虎,也不去看当官的仪仗多威风。俺只看,队伍中间一囚车,囚车上边两站笼,笼中各站着人一个,一个是俺爹爹老孙丙,一个是山子假孙丙。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啊,我心悲痛……
第十六章 孙丙说戏(一)
莫言
朱八的手像铁钩子一样扣住了俺的喉咙,俺感到眼冒金花耳朵轰鸣眼珠子外突太阳穴发涨……俺知道小命马上要送终。不,不能这样死,俺这样死在朱八手里太窝囊。俺生是英雄,死也要强梁。朱八哥哥,孙丙知道你的意思,你怕俺被檀木橛子钉,你怕俺受刑不过哭爹喊娘。你伯到时候,俺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因此你想把俺扼死,让德国鬼子的阴谋败亡。朱八哥哥,松手啊,你把我卡死就等于毁了我名节,你不知道,俺举旗抗德大功刚刚成一半,如果俺中途逃脱,就是那虎头蛇尾、有始无终。俺盼望着走马长街唱猫腔,活要活得
铁金刚,死要死得悲且壮。
俺盼望着五丈高台上显威风,俺要让父老乡亲全觉醒,俺要让洋鬼子胆战心又惊。
死到临头急智生:俺双手抠住他的眼,膝盖将他的小腹顶。俺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淋了下来,他的手指松了扣,俺的脖子得解放。
在月光照耀下,俺看到在俺和朱八的周围站着很多官兵。他们的脸都在膨胀,就像被屠户吹鼓的猪尿泡。有几张猪尿泡一样的脸压过来,俺的双臂随即就被他们抓住,身体也被提拎起来。这时俺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俺看到,叫花子头朱八,俺多年的老友,身体侧歪在地上,像筛糠一样颤抖着。他的头上流出来许多蓝色的东西,散发着热哄哄的腥气。俺这才明白,方才导致他松开了手爪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俺的反抗,而是他的脑袋受到了官兵的沉重打击。
一群士兵前呼后拥地架着俺,穿过了仪门,越过了戒石坊,停留在大堂前的月台上。俺抬头看到,巍巍然大堂里已经是灯火辉煌。描画着袁世凯官衔的灯笼高高挂在大堂前的房檐上,高密县正堂的灯笼退两旁。士兵们架着俺进了大堂门,一松手,将俺扔在了跪石上。俺手扶地面站起来,双腿发软身子晃。一个士兵在俺的腿弯子上端了一脚,俺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石头上。俺双手按地,将腿抽到前边,坐着,不跪。
俺坐舒坦了,抬头往上看去。俺看到袁世凯的圆脸油光闪闪,克罗德的长脸焦干枯黄。知县钱丁站在一侧,弓着腰,驼着背,那样子又可怜又凄惶。俺听到袁世凯发问:
“堂下歹徒,报上姓名!”
“哈哈哈哈哈……”俺放声大笑一阵,说,“袁大人真是贵人眼拙,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俺就是率众抗德的大首领,孙西原是俺的名,现在俺顶着大神岳武穆,正在这风波亭里受酷刑!”
“灯笼靠前!”袁世凯大声说。
几盏灯笼举到了俺的面前。
“钱知县,这是怎么讲呢?”袁世凯冷冷地问。
钱丁慌忙上前,撩袍甩袖,单膝跪地,道:
“回大人,卑职方才亲自去死囚牢中察看过,那孙丙铁链加身,被牢牢地系在匪类石上。”
“那么这个又是谁?”
知县起身,挪到俺的面前,借着灯火仔细打量,俺看到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好像鬼火一样。
俺仰起下巴咧开嘴,说:
“好好看看,钱大人,你应该认识俺的下巴,当年这里生长着一部美须髯,人水不乱钢丝样。这嘴里原来有一口好牙齿,咬得动骨头嚼得动钢。胡须是被您亲手薅了去,牙齿被克罗德用手枪把子往下夯。”
“你既是孙丙,那牢中的孙丙又是谁?难道你会分身法?”钱丁问。
“不是俺会分身法,而是你们睁眼瞎。”
“各营各哨,提高警惕,大门把好,将衙内严加搜索,所有歹徒,不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都给俺整到堂前来。”袁世凯对他的部下下达了命令,那些大小头目一窝蜂地冲了出去。“还有你,高密县,速速带人去死牢把那个孙丙提来,我倒要看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用了片刻的工夫,兵士们就把四个叫花子的尸体还有一只死猴子拖到了大堂上。说是四个尸首其实不恰当,朱老人还没死利索,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血沫子像菊花开放在他嘴上。俺坐在距离朱八只有三尺的地方,看到他那两只还没合上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那光芒如针尖刺着俺的心:朱老八,好弟兄,咱们是二十年的老交情,想当年俺带着猫腔班子进城来演出,你把俺请到娘娘庙里喝三盅。你是一个猫腔迷,连台大戏能背诵。你有一副公鸭嗓,学猫叫学出来别有趣味,唱须生唱得韵味无穷。俺的好兄弟啊,想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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