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檀香刑》第76章


腔迷,连台大戏能背诵。你有一副公鸭嗓,学猫叫学出来别有趣味,唱须生唱得韵味无穷。俺的好兄弟啊,想起了往事心潮难平,成串的戏文往外涌。俺刚想放开喉咙唱满堂,就听到大堂外边闹哄哄。
随着一阵铁链子拖地的哗啦啦声响,一群衙役把小山子押到了大堂中。俺看到,小山子身穿着破烂的白袍,脚上铁链,手上铁链,浑身的血污,嘴唇破烂,嘴里的牙齿缺三颗,眼睛里往外喷火焰……他的一行一动一招一式都与俺相同,唯独牙齿多砸了一个。俺不由得暗暗吃惊,更感叹朱老八这场大戏演得精。如果不是多砸了一颗牙,只怕是俺的亲娘来了也难分清。
“回禀大人,卑职已将要犯孙丙带来。”知县趋前打千报告。
俺看到堂上的袁世凯和克罗德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小山子昂然而立,脸上浮现着痴人也似的笑容。
“大胆囚犯,为何不跪?”袁世凯在堂上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
“俺乃堂堂大宋元帅,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怎么能在你们这些番邦野狗面前下跪?”小山子摹仿着俺的声嗓,慷慨激昂地说。
这小子原本就是个唱戏的好材料,当年俺应朱老八之请,去娘娘庙里,给那些叫花子传授戏文,多数花子不成材,只有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俺教他一出《鸿门宴》还教他一出《追韩信》。他字正腔圆扮相好,心有灵犀戏缘深。俺本想拉他下海唱猫腔,老朱八要留他百年之后做掌门。
“小山兄弟,别来无恙!”俺双手抱拳,对他施礼。
“小山兄弟,别来无恙!”他举起双手,带动着铁锁链哗啦啦作响,重复着俺的话语,也对俺施了一礼。
好荒唐,好荒唐,大堂上演开了真假美猴王。
“兀那死囚,跪下答话!”袁世凯威严地说。
“俺是那风中竹宁折不弯,俺是那山中玉宁碎不全。”
“跪下!”
“要杀要砍随你便,要俺下跪万不能!”
“让他跪下!”袁世凯大怒。
一群衙役如狼似虎地涌上来,拧胳膊压脖子,将小山子按跪在大堂之上。但行役们刚一松手,他也学着俺的样子,将跪姿转为坐姿,与俺并排在一起。俺龇牙他也龇牙,俺瞪眼他也瞪眼。俺说小山子你这个混蛋,他也说小山子你这个混蛋。俺们两个的跟样学样看起来十分滑稽,竟然消解了袁世凯的怒气。他嘻嘻地笑了起来,坐在他的身边的克罗德也像个傻瓜一样笑起来。
“本抚为官多年,什么样子的奇人怪事都经历过,但还没经历过争当死囚的事,”
袁世凯冷笑着问,“高密县,你经多见!”,学问又大,就把这件事给本官解说解说吧!”
“卑职见识短浅,还望大人指点!”钱丁毕恭毕敬地说。
“你来替本官辨别一下,堂下坐着这两位,哪个是孙丙?”
钱丁走到我们面前,目光在俺和小山子脸上游动着,他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不决的表情。俺知道这个比猴还精的县令,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孙丙,那么,他的犹豫不决到底为了何情?难道他顾念着儿女私情想把俺这个不成名的岳丈来保护?难道他也想让叫花子替俺去受檀香刑?
知县盯着我们看了半天,转回身对袁世凯说:
“禀大人,卑职眼拙,实在是分辨不清。”
“你再仔细看看。”
知县上前来端详了一会,摇着头说:
“大人,还是分辨不清。”
“你看看他们的嘴!”
“他们的嘴里都缺牙。”
“有无区别?”
“一个缺了三个牙,一个缺了两个牙。”
“孙丙缺了几颗牙?”
“卑职记不清了……”
“克罗德狗杂种用手枪把子敲去了俺三颗牙!”小山子踊跃地说。
“不,克罗德敲去了俺两颗牙。”俺大声地更正着。
“高密县,你应该记得克总督敲去了孙丙几颗牙吧?”
“大人,卑职的确是记不清了……”
“这么说,你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卑职眼拙,的确分辨不清……”
“既然连你这本地的知县都分辨不清,那就不要分辨了,”袁世凯一挥手,道,“把他们关进死囚牢,明天一起去受檀香刑。高密县,你今夜亲自去南监值更,这两个人犯,如果出了差错就拿你是问!”
“卑职一定尽心尽责……”知县鞠躬领命。俺看到他已经汗流浃背,往昔的潇洒神采消逝得干干净净。
“出现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一定是衙门里有人接应,”袁世凯洞若观火地说,“去把那掌管监牢的典史,看守死囚的狱卒,统统地拘押起来,天明之后,严拘细问!”
第十六章 孙丙说戏(二)
莫言
没等兵丁们去拘拿典史,典史已经在狱神庙悬梁自尽。衙役们把他的尸首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仪门外的两道上,与朱八、侯七们的尸首摆放在一起。兵丁们拖拉着俺往囚牢里行进时,俺看到几个刽子手不知是执行着谁的命令,正在切割着他们的头颅。俺的心中无比地悲痛,俺的心中翻滚着悔恨的感情。俺想俺也许是错了,俺应该顺从着朱老八,悄悄地金蝉脱壳,让袁世凯和克罗德的阴谋落空。俺为了功德圆满,俺为了千古留名,俺为了忠信仁义,竟毁了数条性命。罢罢罢,挥手赶去烦恼事,熬过长夜待天明。
知县指挥着衙役,把俺和小山子拴在同一块匪类石上。囚牢里点燃了三根大蜡,囚牢外高挂起一片灯笼。知县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牢门外边。透过碗大的窗口,俺看到,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七八个衙役,衙役的后边,包围着一群兵丁。膳房里的火焰已经扑灭,但烟熏火燎过的气味,却是越来越浓。
四更的梆锣打过了。
远远近近的鸡叫声里,灯笼的光辉渐渐黯淡,囚牢里的蜡烛也烧下去半截。俺看到知县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好像一棵被霜打了的青苗,无精打采,不死不活。俺知道这伙计的处境很是不妙,即便能保住脑袋,绝对要丢掉乌纱。钱丁啊,你饮酒吟诗的潇洒劲儿哪里去了?你与俺斗须夸美时的张狂劲儿哪里去了?知县知县,咱们不是冤家不聚头,明日一死泯恩仇。
小山子,小山子,说起来你也是我徒弟,你毁容人狱忠义千秋足够青史之上把名留。何必咬定不松口,非要说你是孙丙?俺知道虽然你供出实情也难免被砍头,但砍头总比檀香刑的滋味要好受。
贤弟啊,你何必如此?俺低声地对他说。
“师傅,”他用更低的声音说,“如果我这样窝窝囊囊地被人砍了头,不是白白地砸去了三颗牙吗?”
你想想那檀香刑的滋味吧!
“师傅,叫花子从小就自己折磨自己,朱八爷当年收我为徒时,第一课就是让俺自已往身上捅刀子。我曾经练过苦肉汁,曾经练过刀劈头。天下有叫花子享不住的福,但没有叫花子受不了的罪,我劝师傅还是自认不是孙丙,让他们给你来个痛快的,让徒弟代你去受刑。徒弟代你去受檀香刑,成就的还是师傅的英名。”
既然你已经铁了心,俺说,就让咱们兄弟并肩去闯那鬼门关,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让那些洋鬼子奸党看看咱们高密人的血性!
“师傅,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趁着这个机会,您就把猫腔的由来给俺讲讲吧。”
小山子说。
好吧,小山子,好徒弟,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师傅就把这猫腔的历史从头到尾讲给你听。
第十六章 孙丙说戏(三)
莫言
话说雍正年间,咱们高密东北乡出了一个名叫常茂的怪才。他无妻无子,光棍一人,与一只黑猫相依为命。常茂是一个铜锅匠,整日走街穿巷,挑着他的家什和他的猫,为人家锔锅锔盆。他的手艺很好,人品端正,在乡里很有人缘。偶然的一个机会,他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葬礼。在朋友的坟墓前,他想起了这个朋友生前待自己的好处,不由地悲从中来,灵感发动,一番哭诉,声情并茂,竟然让死者的亲属忘记了哭泣,看热闹的人们停止了喧哗。一个个侧耳恭听,都受到了深深的感动。
人们想不到,锔锅匠常茂竟然还有那样的一副好嗓子。
这是咱们猫腔历史上一个庄严的时刻,常茂发自内心的歌唱和诉说,比起女人们呼天抢地的哭诉和男人们没有眼泪的瞎咧咧,分明是高出了一根竹竿。它给予悲痛者以安慰,给予无关痛痒者以享受,是对哭哭啼啼的传统葬礼的一次革命,别开了一个局面,令人耳朵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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