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第41章


聂风看着他。
步渊亭搪塞不过去了,他没指望能再糊弄一二。他望了聂风,莫名想起他儿子来。步惊云自小就冷眉冷眼的,瞧着便不好相与。不过半大,已将养得老气横了秋,遇人斜眼一瞥,矜傲得很。至于别的样子,实在罕有。
他母亲忒操心,大抵很替步惊云感到了寂寞,总忧着他儿子日后孤家寡人,没一个伴儿,怎地是好。步渊亭听了抱怨,不知该哭该笑,如何解嘲。好在给步惊云寻了无名师父,习了诗文剑掌,却愈发凶了,猫啊狗的都不敢凑他跟前来。
那日将晚,逾了黄昏,步惊云头一遭引了个孩子回来,岁数也不大,却同他儿子全然两样。生得善唇笑眉,乖得很,绵绵唤了云师兄。不用问过门庭,都晓得该是好人家的娃娃,步渊亭七八年里没遇过谁,胆儿颇壮,能近步惊云三米的,当是一见心喜。夫人忙拾掇了晚饭,也不无珍重之意。
这便是聂风了。
步渊亭一路瞧着他俩没甚磕碰,十几年长得大了,都很拔群,可与幼时未曾改的,仍腻在一处。大学离家远,偶尔共父母通个电话,道过平安,添衣加餐饭的,要挂。步渊亭想再叙两句,囫囵论了聂风。一逢着这个,步惊云果然话多,絮絮叨叨说了一筐子。
步惊云他母亲悲喜交加,一摊手,以为两人亲近是好,可待得日子长了,聂风娶了妻,生了子,便再撇下步惊云一人。又拿些孤独终老的句子往心上来愁。步渊亭噎了噎。夫人一叹:“云儿要是能把小风永远留在身边,就成了。”
步渊亭颇悚然。他不晓得,两人那个时候,着实早把非君不可此种诺言,成了说了。
步渊亭恍惚一下,竟追思得这样远了。他看着聂风,忆起他儿子曾与他提及的,他师弟生得软,可斟酌定了的事,谁也没法改。还得一个毛病,喜欢念来念去,权衡左右,差不离的,能把自己给绕在死路上去。
如今话已撒了欢了,步渊亭虽然不知道聂风怎么个打算,但隐约觉得不是简单的事,要拉他一把,便劝了:“风儿,你听步伯伯一言,执着不好,放下吧,步伯伯再给你几天假,你出去散散心,也比看什么卷宗来得有益处。”
聂风未动,无话。
步渊亭急了:“风儿,若是云儿瞧着你这样,他,他也不能安生的。”
聂风听了这个,耳畔一声鞭响,抽得他生生发涩,叫泉乡下边没化尽的霜雪,横着不让人的,又向眉头漫了上来。聂风拽了杯子,半天说了:“步伯伯,你让我看一遍。我不亲眼瞧一瞧,我死也不能甘心。”
步渊亭见他竟已论了生啊死的,往台面上说了,显见执迷得很。他不能拒绝,却没明白这事何至于搭上性命来谈,只向橱子里勾了一枚钥匙,递与聂风,叹了又叹:“风儿,你答应我,这回过后,你,你莫要再为难自己了。”
聂风把钥匙袖里藏罢,诺了。他抽了身来,右转下过几层,厅内没半只人影。他三步两步凑往偏室来,半跪,门前捣鼓一阵,吧嗒弄得开了,蹿将进去,扑一袖的灰。这地方搁的卷宗证物,颇有年成。柜子上一格一格的,多是些已盖了论的案子,也少不得埋了几桩难见天日的离奇事故。都不太可考了。
聂风性素柔和坦荡,狗都没吓过几只,行出格事,做也做得,究竟不怎地熟门熟路,便就翻啊找的,耗得久了,终归往底下寻着一只匣子,贴了纸,墨迹稍褪,写了:二五八七零九一七,步惊云。
他师兄一生,竟是草草把笔绝在此处了。
聂风瞧见,自是难过得很。他疼得厉害,旧时的伤又竖往眉上来了。他向一室的纸啊尘里蹲了,抿了唇,一时没地方安生。门外啪哒啪哒有人行过,惊得他骇了。这事能瞒则瞒,究竟不好再叫第三人晓得。聂风躬身敛气的,躲了听。厅里倏忽又静了。他思量得深,拿衣衫裹了纸盒子,携着屋外掠了。自他师父授了他刀啊腿的,聂风也没成想,会施展到这个上边去。
可聂风取了匣子,默默向桌下藏了,低头拿指尖一簇,往里推了推。刚弄得妥帖,已有不少大盖帽儿贯进门来,迎头的便是小张,抱了花,见他在椅子后面冒了个头发尖,哈哈唤他。聂风几乎叫人撞了正着,心下不晓得怎生惊动了,但瞧着仍操持十足的淡定,还勉力挣了个笑。
小张瞧他:“小风,身体怎么样了?祝你早日康复啦,你不在,我们所里都没人抓猫了。”
完了把几捧剑兰菖蒲满天星的,往他怀里塞了,一笑:“小风,你往医院里躺着,我们都要去看你。可步局偏偏拦着没让,这个,大难不死,后福将至,是吧。”
聂风听他论了半天,词不达意的,仓惶招呼一个早。小张扶了额,以为他还没大好,叫人见了,总漏了点神思别怀的漫不经心来,也机巧得很,不扰他,还劝了:“小风,你不用急着来上班,还是先回去再休息两天。”
一干子片儿警亦附和来去。
聂风摆手:“不用不用,家里呆着,骨头都松了,还是活动活动得好。”
小张以为有理,又和他搭了几句,众人到此便散。聂风瞥他们俱都远了去了,才把匣子里的一干物什向布袋里塞罢,拎了,负了剑,堂皇遁出局子来。街上找了熟识的小茶馆,要个清静地界,灯下展了卷。
档案里仍是那些字句,把桩桩件件都叙得妥帖。这案子当时闹得颇大,城中揣测什么的都有,多少人惋惜得很。聂风一页一页的读过,又捞了两张照片来瞧,上面竖了几个黄三角,一地的车辙,和了血。
二五八七年九月十七,忌出行会友,宜入殓求嗣。
再得三天便是他俩就职的日子。两人近时过得颇安顺,四平八稳找了房子,父母虽不欢喜,却尚能担待。将晚入暮稍迟,天还微亮,他同他云师兄拎了一袋吃食,共平素没差的,往家里去。路过岔道口,红灯,聂风停了,与他师兄闲来搭了几句,还唬他:“今天的牛肉新鲜,我炖汤给你喝。”
他云师兄不依:“不吃这个。”
聂风瞪他:“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吃的?”
他师兄望他,没了话。聂风晓得他师兄怎么意思,颇愤愤:“上次的鲫鱼汤不是还好么?”
他师兄并了手上塑料袋子,过来握了他:“还好?确实还好,把你养的第十三只猫都给吓跑了,真难为它撑了俩星期。”
聂风一听就笑:“那你还喝了两碗,中间不带停的。”
他云师兄挑了眉:“因为是你的手艺。”
聂风噎着了,瞧他几遍,往来还不嫌厌。他云师兄侧了个身,由他看去,把些鼻啊眼的,凛凛眉目叫夕阳衬了,宜雨宜霜,料峭得很。两人相对半天,他师兄与他找话来了。
“风师弟,你看什么?”
“看你。”
“好看?”
“好看。”
“看了十几年了,没够?”
“没够。”
“那给你看一辈子,如何?”
聂风喉里哽了一下,他身后一辆载了水泥的大车哐当哐当来了。它本该停的,可凭空一下子,到得太急,离得太近,叫他师兄瞧见,竟不及同他再做个提醒,只于前一步,稳稳拽他向人行道上推了。
那么一下子,聂风这么一辈子,他们的故事,已是到了头了。一个“好”字,他已永远都不能再说。聂风颇镇定,掏手机拨了号,才向轮胎底下来寻他云师兄。他师兄半截子尚在外面,往一地血里,摸了绝世递与他。聂风趴在他边上,不见一分泪的,将他师兄弥留的最后一句,真真切切的听了。
他师兄说:“把绝世带在身边,让我护着你。”
聂风还记得天落了雨。一生的伤痛,都变成了水啊雾的,就横在他和他之间,淅淅沥沥的下未停。他抱了他师兄的尸体,跪着,眼底两笔赤红,烈得能扪出血来。周遭全是人,没一个敢上前劝。聂风当时生起的念头,他未同谁说过。
他疼,止不住的想拎了绝世,横着与自己来上两剑,便就省了事了。泉乡下边,还能追上他云师兄,再把没说完的话,一一共他述尽。
聂风默了默。现下他已不太哭了,只搭手抹一把脸,心下吹一捧灰。他抿了茶,翻两翻,瞟了肇事者的供词,读过几行,一愣。
“对,我是开车的时候打了电话。可我发誓,我眼前真的没人!我根本不在那条街上!你懂吧,我说了,我不在那条街上!前面也没什么红绿灯,岔路口!不对!我不在人民路上,我怎么说你们才信,我是被人给突然搬到那条路上去的!我明明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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