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第53章


这个执念,叫他一辈子便折在此处的,早放不过去了。他愿意候着他,愿意以八尾为赎,替聂风挡灾怯恶的,守他护他,愿意为了他爹,忍下步惊云扯天扯地的干醋话。
他看了聂风,一双猫眼儿叭哒叭哒砸了泪下。他挠他爹,又舍不得重了,迟了半天轻来一记:“聂风,你说呀!”
奈何聂风已没了言语。易风多痛,他自是晓得。他想劝,可万语千言的,无一句能解忧,只好仍替他抚了背,也还有话。
他说了,半是嘱咐,也有托付:“易风,鱼干儿若是吃完了,你记着去买,别饿着自己。麒麟嗜甜,你时不时与他添点。他那么小,吃胖点无妨。你别总气他。”
易风不依:“不好,你不回来,我把我自己饿死了,再下去找你!”
聂风捞了鬓上的花,瓣儿几乎憔悴秃了,余得两三片,垂垂将老的,瑟瑟颤了颤,他把它递与易风:“你拿着这个,待它重开了,我就回来看你。你别下来找我,万一你我错过了,那可糟糕得紧。”
易风捧了还哭。聂风扪袖替他左右揩了:“幸亏你现在还只是猫儿,若化了人形,这样掉泪,是要遭人笑的。”
他一言到此,猫儿爪子里的青枝一折,没叫易风握住的,仓皇把朱的白的,向他襟前落尽了。聂风怔了,易风吧嗒一声自他怀中砸下地来。聂风见了伸手要捞他,一抱两抱没搂着。易风慌得很,抬爪来勾聂风的衣袂,却虚虚从他爹的影子里透将过去。
易风瞪他,颤了颤:“聂风!”
聂风无话。门那边哐当一记,有谁霜发寒衣,抱了什么撞进厅来,眉上散了一撇枯朽,三尺剑没了,反倒前生隔世,病叶先秋的,都是受了凉的血,素着艳着冷。
聂风望他一愣:“你!?”
步惊云没迟了半分的,停都未停,囫囵已向他冲将过来,伸手要拉聂风。但是不成了,他唤他一声,拽了一瓣儿花。别的没有了,他的风没有了,他明明见着他立在这里的。步惊云不信,不肯信,踉跄退了退,帘外日头上得好,霜雪都是他眼睛里的,一落,下得把人都要冻起来。
步惊云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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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风爬出井来,城墙角落一个马面拿了簿子朱笔,案几边坐了,正同无常计较什么。桌旁一队新鬼,稀稀拉拉排几行,死得倒是别出心裁,甭管啥样的都有。聂风向末尾坠了。他再下泉乡,这番地界倒没变的,依旧一陌三千树火,往枝梢上久不落。前头一位先生扭身瞧他,啧啧两声:“小伙纸,泥也死了?”
聂风与他礼了礼。先生脖子上横了一刀,言语漏了气儿,踩音踩得稍偏了些:“泥也被吕盆友甩,甩了?”
聂风哑然,笑了:“不是,我下来救我师兄。”
先生听了一叹:“窝,窝就说嘛,泥生得好,菇凉不舍得甩泥。不过,泥要晓得,窝们这一团都是自,自寻了死路的。进了泉乡,势必要受苦的。”
聂风望他,平了平袖子:“我已经知道了。我到此,就是替人还债来的。”
先生撇了嘴:“泥,泥好好一个小伙子,何必这么想不开,泥吕盆友怎么办?”
聂风默了半天:“我没有女朋友。”
先生瞪他:“泥没有吕盆友,那——”
纵使他谈性大发,奈何叫无常拽了向乡里去,便也只能悄来同聂风摆了手。聂风共他别过。马面一旁问了:“名字?”
聂风答了。马面一愣。簿子上翻了两翻,遇着什么解不了,耽搁一阵,寻了个水鬼来,絮絮与他话了何事。末了把朱笔往鼻子里一戳:“你随我来。”
聂风缀他走了一段。两人往奈何桥边停了,先生仍提了秤,莳花弄草的,倒是骨头盖上结了杏子。至于别的,一川烟火半山旧月,同前番俱没差的。聂风管不了这个,他挂心他师兄,立在马面后边,捉了桥洞底下望了又望。久了瞧着一人,黄衣赭裳,弄桨踏舟的,一途涉水来了。
马面和聂风指点了:“你随他去吧。”
聂风怔了,还有话。马面拦他:“你想问的,他都知道,你大可请教于他。”
聂风依言往岸上去。其人已收了势候他,远远一礼:“聂风,我叫步天。”
聂风瞪他,以为他眉眼怎地相熟,醇便醇了,却还似谁,且是酿了一寸雪霜的。步天请他登了舟,将来起行。聂风“唉”了一声:“步,步先生,我想打听一事。”
步天望他:“但说无妨。”
聂风平了平袖子:“我,我云师兄曾在黄泉水中受湍打之苦。我如今替他报了仇了,你能替我去看看,他可上得岸了来了么?”
步天笑了,觉他轻生重义的,叫人敬重得很,心下好感大起,便与他通融一二,往袖子里掏了簿子:“你云师兄唤做什么?”
聂风与他说了。步天一翻两翻的,扪了一页瞧了瞧:“他的业障已消,可投胎了。”
聂风大喜:“那我可以去见他一面么?”
步天没允他:“不成。按时辰数数,他现下已在去往轮回台的路上。本子上载了,你师兄为怨煞所杀,与鬼物结上了果报,所以受尽剐身苦痛。”
完了又划了纸上两行字:“而今你又叫断浪杀了,也算一力担了这番夙缘,照着规程,需往泉乡底下封固千年的。但前时你曾遭三日剔骨冰封之厄,便抵了两载。如此算来,便是九百九十八年。”
聂风听过,默了半天,垂眼一笑:“不去也好,究竟他已记不得我,识不得我了。不去更好,无妨。”
他话至句末,竟是一噎。步天瞧他难过起来,拧得眉上月缺月盈,照愁不照欢的,也禁不住心下一动,却拙于言语,便藏了话,展帆起行。舟行老半天,聂风总还虚虚瞧往别处去。步天一叹:“你莫望了,你瞧不见他的。”
还添一句:“你怎么不问问,何为封固之刑。”
聂风才省起来,一提,步天反而没了声。寂寂一趟抵至渡口。步天引他仍向崖上来。这处同泉乡不怎相仿的,道上一途的草木苁蓉,柳蹙桃夭的,一半艳,一半敛,衬了山水倒是极厚,可姿仪好怪,或坐或卧,逢迎缱绻,立而未倒,都红肥绿瘦的,嶙峋得很。
步天向渊边停了,指了旁的地儿:“你选个位置吧。”
聂风正拿眼来瞧涧底下那方用青玉石头堆的阵眼,听了这个,一怔:“选个位置?”
步天叹了叹:“不错,封固之刑,便是叫新鬼化了树来,历过兴衰枯荣,落花结子,才好再历人间。你一路行来,见着的都是旧时魂魄成木成枝的样子。你需得在这儿待上千年,还是找个舒服的姿势,我建议你躺着,不那么累。”
聂风“哦”了一句,转来看他:“底下的阵眼,就是轮回台了么?”
步天不晓得他怎么有此一问,答了:“是的。”
聂风又立半天,向崖畔站了:“我便扎根于此吧。”
步天急了:“聂风,我说了,你要待上千年,不如躺着。站了太累,晨啊夜的,都没得歇的。”
聂风一笑没笑的,未动:“无妨了,太累也无妨了,我不改了,请先生施术吧。”
他选了个顶高顶高的至处,俯身就能看见轮回台上七根柱子。
聂风走的远,远得没什么时日可及了。千年之后光景如何,他不晓得,只怕势必要往他师兄好多场命途里缺了席了。他大抵再也见不着他了。但聂风想了,念了,祈望了,总有那么两三辈子,他师兄在此折腾六道往生,能得巧让他瞧上一眼。
若还逢了东君解人愁,把他绽的花啊叶啊,都递向他师兄襟前来。他师兄没甚挂心的抬手一扪,不晓得这个是他曾经的风师弟化就的,便草草将他拂落,一脚从他身上踏过去了。
如此,他也算送过他师兄一程。
已足够了。
步天劝他不住,无话,共他拱了手,念过两句。聂风足下一紧,嘎啦嘎啦的化了木来了。聂风望了天边那一撇云,横山不让人的,最像他师兄。他的腿消失了,聂风想他师兄,他的手消失了,聂风还想他师兄,他的眉啊眼啊,善眸柔唇,红泥点雪的,曾暖过多少寒夜,话过多少软语,有人赞他笑得好的,统统消失了,聂风仍想他师兄,和算不得旁人的旁人。
临了临了的,他还念着那年与他云师兄初初一见。他云师兄走不稳了,没多高,还拧了眉,同谁都苦大仇深的,踉跄跌下阶来,提着壶子问他:“你,你喝茶么?”
聂风笑了笑:“喝啊。”
聂风死了。
他的鬓发成了青梢,垂往步天怀里来了。步天一愣,树下立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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