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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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聂风早战得生息死枯,他离了坟茔遥遥不过几丈远,却已咫尺天涯的,划定前世今生来了。究竟他再也挪不到他师兄身边,替他一下一下,扪袖牵衣的,把他师兄鬓发上的杏啊花的,好好拂去了。聂风一笑,笑他自己命途至末,一辈子憾事剩了几多,但耿耿终不能放的,竟只余了这个。
他还剩了一点回光气力,仍将他师兄看了又看,终于没及阖眼的,殁了息了。
☆、猫与引魂人
聂风醒时,天竟已将晚入暮,他正往井畔立罢,庭下的草木结了一途霜,匾额仍朽了那个雨字。有人于前提灯负剑,与他把新月初上来了。聂风抬手拂了拂肩,检点了鬓发前襟。他死得狼狈,骨头还横在外边,落落坠了血。聂风觉着不好瞧,拿衣冠掩了掩,望他:“皇影,你是来接我了么?”
皇影阶下折火无话。聂风挠头一笑:“皇影,怎么就天黑了?你是来给我照路的么?”
引魂人噎着了,扭头看他。这么轻巧一眼都叫皇影踉跄两步,咣铛撞在廊下,勉强平了眉,哑声唤他:“聂兄弟。”
聂风见刀客老将目色往他腹下肩上送,遂笼了袖:“皇影,你不必忧心,我已经不很痛了。”
刀客抖了抖,瞧他发仍乌,衣仍素的,依旧善言善笑,同生时没两差的。一下子伤得更甚,跌了几丈来握他,别的言语未有,还只一句:“聂兄弟。”
三字掏了一把灰。几千年的驹隙流光,他共多少魂啊魄的照过归途,却没怎料想有朝一日竟引了聂风上得道来。他一颤,慌得叫眉下沾一枚月,究竟湿了。皇影仓皇搭手一抹:“聂兄弟,你,你怎么!步惊云呢?”
聂风乐了,看他:“皇影,这和他没关系。这是我的决定。”
对了,这是他的决定。与许多旧事里话过的一样,聂风斟酌好的事,任谁拦了也不成的。皇影从前劝不动他,现下更劝不动他。年成早改弦易了帜,可皇影看他一笑,却懵懂还觉得,此夜和昨夜,和几千年的那一晚,并没有隔去多远的。彼时聂风也素衣,仍长发,枝上垂眉视下的,把明月送往他怀里来了。究竟他候了三千载,再多等几百年,亦无妨。
聂风曾引灯照他,如今,轮到他来替他映这一途无明之路了。
皇影默了默,瞧他:“聂兄弟,人,人去了,所见的,便都是黑的了。”
聂风恍然:“那我还有时间么?我想,想回家看看。就一小会,不叫你左右为难的。”
皇影拽灯一晃,天未雨的,却叫素纸罩子上挂两串痕。他瞒人拿袖子扪了,晓得聂风不愿见他这样难过,衣里掏了一枚通宝向井中投罢。半天浮了一朵千瓣花。刀客捞了,提聂风往鬓边簪着,握他:“聂兄弟,你随我来。”
聂风叫他护了往城里行。沿道所见,与平日又是另外一番天地了。他已瞧不着活人,只瞟得一长街的白纸黄钱,不少耳鼻渗血的新鬼正拎个兜儿来拾捡生计。可遇着皇影,俱都一愣,纷纷呜哩呜哩炸了,向树冠子上没了形迹。
两人转过巷口,皇影将灯塞在他手里:“聂兄弟,你提了这个去,着意发上的花,待它落得尽了,你便,便不得不——”
聂风看他把眉下一番苦痛挣得透了伤,都没将末句几字抠出喉来,心下酸得难受,半天不知怎么劝,只与他笑了:“皇影,我知道的,你等我便是。”
聂风抵返家中,抬手关门,奈何一指戳墙里去了。他愣了愣,抿了唇。厅下易风神兽俱不在了,猫儿窝里他与易风置办的小毯子搅了一团,大抵走得太急。剑廿十三的瓷瓮亦是空的。他一叹,向屋内转了两圈。旁的没见,地上剩了一滩子玻璃碴儿,并几指血痕。想是步惊云已抽了身来。
他虚虚把这个抚了抚,提灯床边坐了半天,鬓边上的花,时不与人的,一瓣一瓣落了再落。他抬手拂了,可不着一会的,又簌簌簇了满肩。他索性懒来理了,听凭它坠去。独个儿拖家带口的,将妖啊鬼的记挂了几遍。他们曾经这样那样的,疏影横斜在他的命途中,是他南风不解意,把一切都倏忽吹落了。
聂风一叹,平了袖,提灯欲行。挪了两步,却见厅里砸下一撇影子。他扭了身,想唤他,想与他笑了好好叙过一个离别,奈何哽咽得甚,竟至相对无言。易风歪头瞧了他爹,把眼一眯,缓来踱了几丈,哂然:“聂风,你又死了?”
聂风没了话。易风“哦”了一句:“你是想问骨头花和麒麟他们是吧?他们漫天漫地寻你去了。我与你说个好笑的,步惊云,本该买菜的那个,可我分明见着他满身是血的,从瓶子里爬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厉害,呛得眼底滚了两行泪来。聂风看着难过得很,要上前搂他。易风退了一下,拿尾巴搭脸一抹,吼他:“你走开!聂风,你骗我,你又骗我,你从来都是骗我的!”
聂风拧了眉,望他:“易风,对不起,我为了救我云师兄,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易风——”
易风抬爪拦了他:“我晓得,是你云师兄,每次都是你云师兄!只要你有了你云师兄,什么都能不要!我早知道了,你就往泉下抱着你云师兄过一辈子吧!我之前不说了么,你就算明天死——”
他言至此处,一颤,想是噎得伤极,停一下笑着续了:“就算你明天死了,我也绝不会再等你了,我真的不会等你了。”
聂风默了默:“易风,你说过,我从前走了,不曾与你道了再见,所以牵累你守了三千年。是也不是?”
易风瞪他。聂风半天抠了一笑:“如今,我特地向皇影讨了一朵花儿的时间,是为了共你话别来了。易风,我一走,或许需得很久很久才能折返。我欠你太多,已没法还了,不能更叫你候着我了。”
他是要往遥遥的岸边行的,自此之后,什么雨云雪霜,朽骨尘衣的,他都只能独个儿看尽了。这一去,比哪里都远,比生死离别都远,他晓得他该是没得归途好寻的了。
易风听完愣了,咳了两声。他翻遍了中州找他爹不见,早痛得五内成灰,已把肝肠断得不能再断,现下叫聂风一句捅得穿了,唇角不免扪一喉血,憋着囫囵吞罢,惨然望他,仍笑:“你滚!聂风你滚!我恨死你了!”
聂风无话,伸手想捞他,叫易风腾挪一下掠了过去。他爹肩上半簇的花,萧萧肃肃,受月成霜的,拂了他一身。聂风见了一叹:“易风,我最后喂你吃个鱼干儿,好不好?”
易风委屈得狠了,拧伤一张猫脸儿,与他亮了爪。
聂风愣了,没法奈他何的,提灯与他话一句别,便就转了身了。易风见着慌了。他憋得心息死枯,方寸早乱得没了影,现下忍不住了,胡乱蹿上去衔了他,叫矜啊傲的散了一地,和雪和霜的,寂寂都消融尽了。
易风拽他,抿唇磨了半天,终究大哭起来:“聂风你别走,我先前说的,全是气你的!你别走,我不恨你,我从来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
他不过眠了须臾,以为攒够三千年,寻着了他爹,便当真能得偿所愿来了。他一一都已忖度好了,要伴着他,要带他往山海尽处去,要同他把那些万竹扫天,一峰受月的关河人间,一寸一寸俱访遍了。
可好梦不堪醒啊,他一睁眼,竟人事已非的,叫这些转瞬成了空了。也不过一日,他却把誓言活成谎言来了。他自己都骗不起,更遑论别人。
聂风见他泣得收不住,把什么都一泻千里了,心上拧得伤了,躬身抱了他,仍同平素一般的,给他挠下巴:“不怨你,不是你的错,一直不是你的错。”
易风拿爪子勾了他的袖子没放,将水痕一刀一刀的,烙往他爹襟前来了:“聂风,聂风你别走!你走了我一定会等你的,再待上多少个三千年我都会等你的!”
这个执念,叫他一辈子便折在此处的,早放不过去了。他愿意候着他,愿意以八尾为赎,替聂风挡灾怯恶的,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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