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第51章


聂风哭了:“步惊云,我喜欢你,我求你别恨我!”
可那缕烟气,倏忽一瞬的,究竟从他指尖错过了,与他徒留了个空。聂风虚虚合抱良久,仍笑,仍坠了泪下。然而这一山的孤云,愿与他一人躬身俯就的,曾共他一并凭肩同千里,看过了好多灯火人间的,终于被他,被他聂风,亲手自九天岩岫之上,斩落枝头来了。
他果然亏欠他太多。
聂风独个儿坐了半天。负了剑,储藏室里抱了个早整饬好的箱子,堂皇入了厅。易风刚醒,柜子上趴了望他:“聂风,去哪?”
聂风瞧他一笑:“步伯伯要我送点资料,马上就回。”
易风一愣:“步惊云呢?”
聂风想了想:“早晨没见他,可能买菜去了。”
他爹这几句排了不晓得多少遍,字句都念出了茧来。易风倒没辜负聂风,到此未觉得半分不妥,只舔了爪子:“要鱼干儿。”
易风又忘了共他好好话过这个别离。
聂风诺诺应了,还同剑廿十三添了水。麒麟正成眠,他与神兽扯了扯毯子。便告辞出了去。搭一趟车,向城西来。
中州城西地偏,人烟不怎地绸缪,山水却妙,藏风氲气的,便叫市里辟做了公墓。园中一惯冷清,遇着年成不顺的灾荒,才偶得热闹,一地的青灯黄纸,白幡沿了田埂一路插到坟头。亲眷捧了酒水,喇叭呜呜响,于后哀哀的嚎,任谁听了,都觉着好生凄凉。
聂风一步一步行上阶来,替他师兄把墓上尘灰拂了拂,祭酒。他先抿一盏,与他师兄亮了杯底:“云师兄,久没见了。你在下边可好?”
聂风问完拧了眉:“你自是不好的。我晓得,你因为我受苦了。”
他噎了噎,半天一笑:“云师兄,是我的错。你暂且忍耐一会,我这就来为你了结这段因果了。”
他搁了花,往他师兄身畔坐罢,剑横膝前,无话。断浪依时到了地头,便见聂风扪了绝世,陌上遥遥望他。这一山的清迥,论不得什么缘故,叫聂风素衣乌发一映,自成了陪衬,便把满川的青啊翠的,都绿到他袖底来了。断浪瞧着,莫名叹了叹,以为聂风那样一人,宜晴宜雨,更解得心意,给他杀了,颇是可惜。
他向阶下停了停:“聂风,你来得早。”
聂风瞥他:“我要杀你,少不得兴奋了些。”
断浪一笑:“我却想叫你多活上一段时日,奈何你死志已决,也罢。我在你师兄坟前杀了你,他若泉下有知,想必难过得很。”
聂风拽剑,言语倒是没有,只兜了怒。断浪抬袖一勾,隔空揽得墓前的花,拈着瞧了瞧:“玫瑰?你对他倒是情意不减,到时下了泉乡,你还可去川边问问,看他还记不记得你?至于这花,人都死了,费心留什么花呢!”
话毕覆掌其上,顷刻把一捧朱朱白白揉得碎成了灰,染了半襟的青汁。断浪拿手一扪,指间倏忽疼得很,钻心剐肉的那种,吧嗒半声,零零落落坠了几截骨节。断浪一惊,自他成煞之后,一双鳞爪向来很能凑合,称得上无坚不摧。如今未战先损,叫几朵花儿为难成这样,不免让他愣了愣。
聂风抚了绝世,没理他。断浪恍然:“我竟是忘了你聂风祖上的营生,哈哈哈,好,好好,好好好,看来还真不能小瞧你。”
聂风嫌他废话忒多,瞟他:“打不打?”
断浪笑了:“不想活的,就上吧!”
言语到此已是尽了。断浪旋身一动,早化了烟,自阶下掠将过来。聂风倒是半点没得怯的,横剑成刀,往手中一弹。锋刃好素,淬雪欺霜的,直向断浪腰上去。断浪见了哈哈一乐,横爪挡了:“聂风,一柄凡铁,你想伤我?做梦!”
聂风听若未闻,踩了几步踏雪寻梅,敛衣转了转,提剑改势的,拂得绝世一沉,堪堪切在断浪脚踝之上。断浪吃痛嚎得半句,攒了掌力成刀,戕往聂风颈畔去,隔空摧落他一截子鬓发。聂风只觉身旁一寒,已晓得断浪这一次施为重得很。他万万受不住,便草草拔剑一撤,退得还是稍慢,叫断浪一记贯在肩上。
聂风捂胸跌了几丈,扶剑一晃。喘得半天,才勉强平了心气。他毕竟不是妖鬼,莫论招式再怎地精妙,总及不上断浪游刃有余的。现今堂皇挨了一下,皮开肉绽的,自也伤得极狠。他痛得肠子结了几结,却不好要人瞧见,便咬牙敛了声,只往眉上酿过雪霜,剩唇角一撇红,抵得三春艳色,倒也好看。
聂风垂了眼,瞟了剑上血,一笑。
断浪亦疼得不轻,心下更是没了定论。他深知聂风师从无名,本事大得很。他几年来甚有际遇,修了千年怨煞之身,但没料想绝世神锋好生厉害,叫他左右制肘的,忌惮得很。断浪正思忖应对的法子,却把身形一歪,旁崴了一只脚来,咕咚咕咚的,并了鞋袜囫囵滚下道去。
断浪顷刻惊了,提了裤子一瞥,才见踝骨下边絮絮簇一把火,没什么声息的,已焚了他半截右腿。徒得血肉淋漓,往草叶丛下化了灰,叫泥里绽了两盏花。断浪没见过这个,一愣,转瞬省得什么,心底转瞬寒了,急急并指为刀的,一掌竟将伤处连根斩落下来。完了颠颠斜斜立不稳,便趴地一叹,咳两口艳的,咧嘴与聂风恻侧笑了:“聂风,我估轻了你。那火麒麟的血罕见得很,你也能弄到?他属天地祥瑞,我这种怨煞,触之即燃,是要烧得魂脉不存的。”
聂风抬了绝世,撇他,也笑:“不错,你既已晓得,就该明白,你我今日,果然是不死不休了。”
断浪哈哈笑没停。乐完一挣,浑身的衣衫爆起,刹那碎得没了影。聂风瞧他赤身裸体的,背脊上边两股黑气,往肤下行来往去,末了却撞在一处。聂风一愣,又听了嘎啦几声响,见着断浪遍体生鳞,两肋最稀奇,囫囵多了一双爪子,似足非足,似手非手的,跋扈与他死命一挠。
指劲一瞬破空照面而来,聂风听着已觉不祥,要躲,牵累左肩一痛,终究慢了,为断浪连皮带肉剐了三道,更叫腹下戳出半截子断骨来,沾了红的,却仍森森的素,疼得他闷声一哼,踉跄拄了绝世。
断浪瞟他:“聂风,这才是我的本尊!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才得一双手足吧!我是煞,和你们人类不一样的!你斩啊,我等你斩,你的绝世厉害,我看你能斩下多少对来!”
聂风切齿扪了肚子,无话。断浪依依瞧他,于前爬了几寸:“聂风,我已倦了。你还是快些去死吧!”
说完掩一个哈欠,悉悉索索的,自哪里抽了一条尾巴,丈把长,密密匝匝覆了鳞。断浪把它一甩,来捞聂风左臂。片儿警勉力横剑相扛。可没成想,它途中蓦地变势,轻转稍旋的,一绕,已掠往他背心来了。聂风踩了步子欲退,奈何伤得太重,足下踉跄一滞。
便叫他一瞬辜负一生的,把一辈子给错过去了。聂风只觉胸口乍暖又寒的,疼倒渐来消了。他莫名垂了眉,瞟得襟下一截子尾巴尖儿,勾了勾,染尽血来。聂风叹了叹,拽定绝世没松,攒得半分气力,远远的,还拿眼搭了他师兄的坟头,一望。
断浪一下将聂风捅了个对穿,难免且悲且喜的,颇惆怅,也晓得他成魔途上,最后一份牵系至此断了。可片儿警寸心将死犹沸的,烫他禁不住一颤,想拽近瞧瞧。他怕聂风仍未把魂销得透了,便卷了他又往树干上抽了三两回的。末了慢慢拖他往跟前搁罢,抽尾敛足的,犹化了正形,理过衣衫,方才打点他的战利品来了。
断浪垂眼向他边上蹲了。将聂风瞧了老半天。看他的发上倒插了几多青枝,乱也不乱,受看得很。可惜白衣分明染了血,这里一笔那里一笔,想因彼此约过时节,不推早迟,都是要一并绽的。余下的,素仍旧素,倒是与同他千古霜心极合衬的。
断浪嘿嘿两下,倾身笑了:“聂风,我瞧见了。我瞧见你死前把你师兄的墓啊碑的,望了又望。你求我,你开口求了我,我就把你往他身边葬了,否则我拖你去对面山头,挖个坑草草埋了。你和他隔得远啊,啧啧啧,映遍关河照不见的那种滋味,哈哈哈。”
笑完默了默:“是了,我都忘了,你已经死了,还怎么求我呢?没办法,我——”
言到此节,断浪停了。他叫谁死抠了左臂拼命一拽,竟是一愣。愣罢才晓得挣了挣,可没甩开。也只那么一霎,他耳畔的声息都寂了,唯合半句风语,相遇不相闻的,衔了刀兵,铮然一瞬划过他的脖颈。断浪喉下稍凉,头颅已冲天而起,胡乱飞得几丈远,又向草叶里滚了两滚,还来得及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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