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第50章


集贤院备案,节制宣州境内所有道观。
宋域沉紧抿着嘴。乌朗赛音图知道他不乐意,沉着脸说道:“摩合罗,不论你换几个名字、几个身份,也没有人会忘记,你是我的儿子!”
宋域沉低垂着眼帘,不肯回应。
乌朗赛音图并不放过他,步步进逼:“无尽道人认定你是他的先生转世,你自己或许也是这样认为。不过,不论你的前生与后世是什么人,这一世,你是我的儿子!”
宋域沉心中,遥远得几乎已经忘却的委屈与愤怒,刹那间涌了上来,脱口说道:“我还以为,我不过是你丢进狼群里自生自灭的狼崽子!” 
乌朗赛音图:“养儿子就得像养狼崽一样!”强壮的活下来,病弱的被淘汰,只有这样,这个狼群,才能够在草原上生存下去。山中野兽,十之□□,也都是这样活下去。
宋域沉很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他心中堵着的那口气,让他无法让步。
而且,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曾经有过另一种活下去的办法。
在江南大大小小的城镇之中,曾经有过卑田院,有过济慈院,有过漏泽园,有过医堂和药堂,无法谋生的老弱妇孺,寻不到出路的乞丐流民,客死他乡的游子,这些在猛兽的世界中都要被抛弃的人,能够在慈悲的怜悯之中,借着繁华的余辉生存下去。
正因为知道那另一种活法,所以才对这样的残酷更加不能释怀。
两人对视许久,没有一个人肯先退一步。
终究还是宋域沉说道:“那么,你也不能指望,我会像儿子对待父亲那样那样对待将军。”
乌朗赛音图哈哈一笑:“我当你是我儿子就成!”笑声未落,话题又是一转:“那格尔的儿子已经六岁了,摩合罗,你带了淮扬盐帮的那个姑娘回来,是打算成亲了吧?也是时候了。”
宋域沉淡然答道:“这是我的事。”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失态了,简直就是在和乌朗赛音图赌气,难怪得乌朗赛音图信心满满地说,无论如何,自己总是他的儿子。
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选择、他的道路,乌朗赛音图也不例外。

☆、卷八:一生惆怅为伊多(二)
? 为了修建宋域沉要求的这座道观,宣州将军府不但征调了大批石材木料以及江浙西路百余名工匠,连历年积蓄,也投入不少。负责调度安排各类物资的,是久违的辛夫子,宋域沉幼年时的算学先生。
宋域沉从昭文那里得知,因为辛夫子和他掌管的帐房日渐重要,乌朗赛音图赐给辛夫子一名蒙古女奴,已经替辛夫子生了一儿一女。
宋域沉很不恭敬地想,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辛夫子对他的态度,平和了许多?
辛夫子似是看得出他的腹诽,淡然说道:“有穷道长,昔日苏武牧羊十九年,卧冰饮雪,志节不改,仍难免为胡妇生子,何况我等俗人?”
宋域沉微微怔了一怔,神情不觉凝定下来。
辛夫子这番话,以苏武自比,他是否在暗示,即使低头屈膝,也不会改了心志?
辛夫子这话一说,他身边那个小小少年,立时脸色微变,低垂下眼帘,宋域沉眼角余光,瞥见他捏紧了拳头,随即放开,几个呼吸之间,如此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显见得心神不宁,又不肯让人发现。
宋域沉心中轻叹了一声。
这个少年,想必便是辛夫子的儿子了。据说辛夫子这个儿子,颇有算学天份,很早便跟在辛夫子身边打下手了,今天也不例外地跟了过来;而辛夫子的女儿,也自幼便被他以闺秀之学训诫教养,听说完全看不出那个蒙古女奴的影子。可是,混种之子,在如今这样的情势之下,总是要面对很多有意或无意的风言风语甚至于明刀暗箭,就像幼年时的宋域沉一样。即便是辛夫子自己,也会在无意之中,刺中儿子心中的梗节,让他又一次意识到,他终究是胡妇之子。
沉吟之间,宋域沉不觉喟叹道:“披发左衽,是为夷狄——”
那个少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但是辛夫子也叹了一声,紧接着宋域沉的话说了下去:“衣冦礼仪,是为华夏——小公子,当年是辛某心思狭隘了。”他抚着自家儿子的头顶,“大郎,这句话你也要记住了。”
辛大郎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一脸严肃地重重点头。
宋域沉暗自叹息。他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他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不畏惧风雨,并且能够庇护昭文以及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但愿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中,如辛大郎这样的孩童,能够幸免于难。
即使有宣州将军府全力操办,一座能够让宋域沉满意的道观,要建起来,也还是需要时日的。金城之被赋予重任,要将这座占地三十余亩、规模并不大的道观,修建得浑然天成、固若金汤,外带藏锋蕴秀、蓄气养生。金城之被这样的重任砸得头晕目眩、诚惶诚恐,不免要全力以赴,不但自己吃住都在工地上,两名暗卫也被他当成信使,频频派回莫干山,替他向专司建造的天工堂以及教他阵法的三叔父请教种种问题。白天里督工,夜晚还得挑灯苦读,将今日所见所闻,与强行背诵记忆下来的诸多鬼谷秘册,以及宋域沉不知从哪儿弄来给他读的各派典籍,相互映照,从中寻找出最适宜于这个道观的路径与阵法,再用笔醮着清水在石板上反复演练,以备来日施工。
那些工匠,看向金城之的目光,从最初的疑虑,渐渐变得敬畏起来。
得道高人就是得道高人,哪怕年纪再轻,也不是寻常人能够相比的。
金城之此时只觉得万分辛苦劳累,每日恨不能多出十二个时辰来。更让他痛苦的是,宋域沉经常会突然冒出一些新的要求来,比如说,观星台的石梯可以是三十二级,暗含佛家三十二相之意也不错,不一定非得要限定三十三级以代表三十三天;比如说,昭文所居的佛堂,不必特意与道观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道观清幽,很适宜让昭文经常闲步养生;再比如说,那片小小的银杏林,还是不要圈进佛堂里了,留给道观中的药堂比较合适……
一个个计划不停地提出又不停地推翻重来,金城之几乎暴跳起来。
可是每次他向宋域沉诉苦时,宋域沉都会笑吟吟地表示,他绝对相信鬼谷嫡系弟子的能力和潜力,绝对相信金城之的天资和担当,这个重任,非金城之莫属。
金城之只好咬着牙继续埋头苦干,一边暗自发誓,他再也不要担当第二回这样的重任!
宋域沉住在宣州城旧有的一个名为三清观的小道观中,每日上午去查看正在修建的新道观,下午则在三清观附近的长春堂里坐堂诊病一个时辰,再到将军府中看望昭文,对外则说是将军府从外地请来为昭文夫人治病养身的方外高人——虽然曾经见过昭文的人,暗地里都在猜疑他的真正身份,但至少没有一个人胆敢公开质疑,更没有人胆敢提起十余年前坠崖而死的将军府的小公子。
有些事情,人人知道,但没有人敢说出来。
长春堂附近,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叶明珠就住在那儿,买了两名仆妇照看,深居简出,宋域沉会在离开将军府返回三清观时顺道看望一下她,那个时候,暮色渐浓,行人稀少,比较好掩人耳目。
他不怕得罪盐帮,但是在弄清楚扬州那边现在的形势之前,最好还是让叶明珠隐藏起来。
叶明珠常常会显得焦虑而又忧愁,心神恍惚,若有所思。
宋域沉觉得,也许她是担心,名义上闭门清修的外祖父和母亲,或许或有什么不测。
然而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又觉得事情似乎不是这么简单,尤其是,现在回想起来,叶明珠对他讲述从扬州城逃出来的前因后果时,神情之间,颇有犹豫踌躇之处。
她隐瞒了某些事情。
宋域沉知道,人人都有不想对人言的秘密,仔细论起来,叶明珠与他,其实只是幼年时的那点相识之情,某些事情可能又有关盐帮的机密,不肯对他明言,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原来所想的,要让叶明珠陪在母亲身边的安排,却是犹豫了。
倏忽已到六月末,昭文生辰将至,宋域沉一心想要为她寻一件可心的寿礼,早早便开始准备,寻到一尊尺许高的白玉莲花观音,派人专程送往普陀山,请了观音道院的住持开光加持,正好赶在昭文生辰前送回来。
叶明珠闲居无事,精心编了三十六根络子作寿礼。宋域沉一打开盒子便忍不住想笑,同时不免想起叶明珠送给幼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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