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第57章


如此平凡普通,又如此厚重坚刚。
方梅山也在打量他。
方梅山与乔空山作了大半辈子的对手,对于乔空山的一举一动,向来关心,又与东海素有来往,自然听说过,乔空山从韩迎手里抢了一个得意弟子,一直藏得牢牢实实,最近才迫不得已向东海诸人交代,仙寿观的新任观主、无尽道人的衣钵传人有穷,就是他的宝贝徒弟乔七、昭文县主的儿子。
老实说方梅山对有穷是很有几分好奇的。能够让韩迎看中、让乔空山下手强夺、让无尽道人传下衣钵,有穷其人,绝不简单。
及至见了面,方梅山恍然若有所悟。
他平生识人无数,一面之下,察人肺腑,断人生死,绝无差池。
所以,凝神打量宋域沉不过片刻,方梅山已然看出,面前这个初初长成的年轻人,竟然有着一个由内而外均臻于完美的身体!
寻常人等,无论如何细心保养,五脏六腑、十二经脉、四肢五官乃至于精气神等,总会有不足之处,或失于弱,或失于燥,或偏于湿,或偏于寒。即使是那些号称内外兼修的武林名家子弟,因其所习武技的缘故,也会有类似的情形出现,方梅山就曾经诊治过不少这样的病患。
然而面前的有穷,眉宇明亮,骨秀神清,躬身施礼时,一举一动,有如行云流水;静静佇立之时,又仿佛青山碧峦、亘古不变。动静之间,方梅山恍惚如见日升月落、万象更新,倏忽间无数念起又无数念灭,不过区区一具人身,竟让他有天地自成之感。
方梅山失神了好一会才喟然叹道:“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他原以为,穷他一生,也不可能见到一个真正刚柔相济、动静得宜、神完气足、自具天地万象的身体。
他反复打量宋域沉时的目光神情,让宋域沉心中难免“咯登”了一下。
方梅山此时的神情,颇有几分与乔空山某些时候的神情相似:见猎心喜。
乔空山见猎心喜之后,总会将他看中的某人某物折腾得死去活来才会心满意足地放手。但愿方梅山不会有这样的怪癖。
方梅山总算将目光从宋域沉身上挪了开去,这才注意到被扔在地上的应郎中,诧异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域沉微笑答道:“这人曾是仙寿观的属下,却伙同他人构陷于我,仙寿观追捕他一年有余,谁知他居然躲到了梅山先生的药圃之中,此人太过奸滑,为免横生枝节,晚辈只好不告而捕,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他说得理直气壮,方梅山察颜观色,觉得宋域沉并未欺瞒,说的都是实话;而无论乔空山、韩迎,还是无尽道人,他们教出来的弟子,对一个叛卖的属下穷追不舍,都是很正常很能理解的一件事。
但是方梅山仍然皱了皱眉:“他身上的毒尚未解完,你且等些时日再说。”
宋域沉当初下手阴狠,这应郎中自己为了解毒又服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物,毒性越发复杂纠缠,饶是方梅山手段了得,也未竟全功。
方梅山并不介意这应郎中以后如何,只不过,一旦他开始诊治,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只是那应郎中身上的毒委实难缠,每每在有了起色之后又会复发……
方梅山忽有所悟:“且等等——”
他凝思片刻,吩咐将应三郎中带进房中来,一边备药,一边向宋域沉说道:“此人所中之毒,紧缠心脉,一直未能根除,故而屡屡复发,甚是棘手。现在想来,应是因为,此人叛卖旧主,心志难免不坚,邪毒总是有隙可入;仙寿观的追捕又令此人心神紧张,心脉孪缩,不受药力,故而难以袪除绞缠入心的毒性。待我下针令此人神智模糊时,你亲自告知他,不会再追捕他,令此人心神舒缓;服药半个时辰后,再取手少阴心经与手厥阴心包经,推拿三遍,以便于将药力化入心脉。”
宋域沉应声答道:“好。”他当然不会再追捕这应郎中,因为解毒之后他便要处置此人了。
方梅山倒是很满意他毫不迟疑的回答。
如此这般下来,那应郎中心脉之中的余毒果如方梅山所料,一剂药下去,尽数拔除。
待到他从余毒尽除的狂喜之中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方才心智迷糊之际,见到的有穷,并非幻象,而是真人!
应郎中脸色煞白,脱口叫道:“小观主,你方才答应——”
宋域沉截断了他的话:“不错,我当然用不着去追捕一个死人。”
应郎中呆了一呆,如梦初醒一般转向方梅山:“方先生救我——”
这位年老德劭的游方郎中,在此地居留虽只半年,乡民却都已见识过方郎中的慈心妙手。应郎中不太相信他会见死不救,尤其是,自己还是他亲手治好的病人。
方梅山不耐烦地摇摇手:“不须多言,我只管治病,不管仙寿观的观务。”
随即又向宋域沉道:“我这里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他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生死之事,虽然已经淡了早年那份凡事皆要揽到自己身上来、坚信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心气,但还是不想见到眼前的杀戮。
宋域沉微笑欠身:“谨遵先生之令。”
方梅山其实并不像乔空山说的那样固执迂腐嘛。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人总是会变的。
那应郎中自知绝无幸理,颤抖着说道:“小观主,还请你看在我为仙寿观效力多年的份上,不牵连我的家人。”
宋域沉轻轻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应郎中抖了好一会,突然叫道:“我不想一辈子给仙寿观作牛作马!”
宋域沉笑了一笑:“先师在日,你不是作得挺好?”
在无尽道人仙逝、太过年轻的有穷接掌仙寿观之后,试图叛逃甚至叛卖的,并不只是应郎中一个。
所以,不须费心费力地寻找叛卖的理由。
就像猛兽一般,终究还是自己亲手驯养的,才忠诚可信;从他人手中得来的鹰犬,总会有养不熟、靠不住的时候。
方梅山的住处,偏处村郊,行人稀少,因此,即使是白天,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位何三郎中,被人从方梅山的住处带走,一直带到了远离小村的坟山下,宋域沉唤醒两条初初冬眠的五步蛇,让它们各自给了应郎中的手腕一口,眼看着被金针制住、不能呼叫的应郎中,仓皇奔出数步便倒在地上,挣扎翻滚,最终气绝,这才起出金针,施施然离开,留下一个很完美的场面:何三郎中上山采药,不幸惊动冬眠的蛇,因为同时被两条蛇咬中、毒性太猛烈、来不及跑下山求救便中毒而死。
隐藏在远处警戒的四名卫士,默然看完这一幕,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
小观主有些时候似乎比老观主还要可怕啊。
方梅山诊治了三个求医者之后,时已近午,从村中请来做饭打杂的仆妇,敲门进来,到厨下忙碌。宋域沉的仆从,只说是远道而来求医问药——这也是常见之事,宋域沉与鹰奴又隐在内堂不曾露面,那仆妇倒也没有好奇探问。
午后方梅山照例要小憩半个时辰。附近乡民,知道这个惯例,相互告诫,不来打扰方郎中,是以宋域沉可以坐在外堂之中,与方梅山从容谈起延请他往宣州暂住一事。
方梅山不免微异。
听有穷的口气,似乎是有求于他。乔空山的弟子,居然会有求于他?
宋域沉缓缓说道:“家母身体虚弱,晚辈不善温养之道,因此想向先生请教。”
他说得坦然,方梅山听得欣然,若非惦记着不可在晚辈面前失态,几乎想拈须微笑了。
乔空山当年连师父都不服,现在他的弟子却在自己面前坦承有所不如,真是大快人心呐。
只是痛快归痛快,方梅山在此地尚有要事未完,不免踌躇:“此地盛产丹皮,品质上佳,性状与他处丹皮略有不同,我在此滞留半年,已经试过三十一道验方,尚余十五道验方未试……你且将令堂的脉案留下吧。”
料想乔空山的弟子写的脉案,还是能够靠得住、能够只凭着脉案来开方子的。
宋域沉即刻答道:“先生不须担心验药之事。此去宣州,路程不远,一日之间,足够三个来回,先生随时可以回来查看试药之人。若实在放心不下,还可以将丹皮与试药之人都带往宣州,家师当年曾经摸索出三个以丹皮为君的新方,颇见效用,先生有意,不妨将这五个方子也一道验一验。”
乔空山制出来的药方……方梅山颇为意动。
宋域沉又道:“家师最近派人送来了二十二种南荒毒草毒木的种籽,栽种在无尽观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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