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谋》第236章


“若非念你是英华阿姊,你道朕会屡次下问?翻找出一座坟能有多难?”李世民沉肃的声音中透着几分不耐烦,“再问你一遍,英华究竟葬在何处?”
穆清不由向后动了动脚,想退开半步,却又不敢动身子,只低头禀道:“陛下再问百次,妾身亦无从说起。非是妾身不愿说,实在是英华并未落葬。英华向来不拘,何苦要以那方寸之地永生永世地拘住她?英华不愿,妾身亦不愿。故使烈火焚之,令其四散飞扬了去,自此永不受锢。”
天并不热,内监的额角却险些要滴下汗来,这分明是挫骨扬灰了,却教她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偷眼去看李世民,只见他脸色铁青,脖子上的青筋暴突,背在身后的手亦随之握成了拳,直捏得指节泛白。内监不禁暗暗叹息,怕是有一场泼天的祸事要落到这位顾夫人顶上了。
内监与杜如晦原是旧识,不忍见穆清受难,正私下焦急,想总要觅个法子通告了院外的杜如晦才好。李世民身背后的拳头却慢慢松开了,他忽然轻叹道:“果然是英华一贯的做派。”口吻略显颓丧,仿佛短了几分气力似的。
穆清并非不惧李世民,但每谈及英华,总有一口恶气堵在她喉头,促得她胆色也大了两分。李世民偏头打量了她几眼,见她始终低着头端着礼。这一副恭顺小心的模样,令他陡然觉得她是在无声地抗命,仿佛还略带几丝鄙薄的意味。
李世民冷声道:“你今日在殿上耍弄的招数,莫当朕不觉察。不过是几个宫婢,随你摆弄就是了。我知你惯弄手段,心思繁多,只在家宅后院耍便罢了。倘或有朝一日你竟敢置喙朝堂政事,探手后宫内苑,休要怨怪我不念旧日情分。”
说罢他甩手自顾自地大步离开,往净慈寺的大门走去,内监忙不迭地躬身紧随其后。穆清在他身后衽敛礼道:“谨记圣人教诲。”李世民却似全无听见一般,不几步身影便被浩荡的仪仗隐没。
穆清在原地站了良久,只觉方才同她说话的绝非从前认得的李家二郎,连得似曾相识的感觉也不曾有,一个不容置疑的念头重重地砸在她的心间:杜如晦再不能在他身边久留,权势地位愈高,凶险便愈逼近。由今看来,怕是已走到了山峰之巅,用不了几步,便是万丈深渊。
穆清忍不住浑身一哆嗦,脑中无端地忆起袁天罡的话,旁的话都记得不甚清楚,惟独“粉身碎骨”几个字,在她脑中震得响亮。
蓦地肩上一沉,惊得穆清整个人一跳,扭头却见杜如晦深沉温厚的浅笑:“想甚么竟想得这般出神?御驾早走了,怎还不出来?”
穆清原想绽个笑容,不料面孔却是僵直无力的,硬是挤出了一个不像样的笑。杜如晦好像并未瞧见,臂上加了些力道,将她往角门处带,一面走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圣上同你说甚么了?”
“没甚么要紧的。”穆清微晃了几下脑袋,笑道:“左不过又是追问英华葬处。日子久了,待他淡了便无事了。”
半空中云层不知何时又堆积起来,疾雨猝不及防地落下,穆清加快几步登上车,心烦这雨下得没完没了。赶车的车夫望着天幽幽嗟叹,“这年景又是一副落败相,雨势再收不住,躲不过一个涝祸。”
穆清扭头窥了一眼杜如晦的面色,他只在怔怔出神,似是未将车夫的碎语闲话听入耳中。
☆、第二百二十六章 茫茫大梦(十)
转过几日,高密长公主又差人去请了穆清至长公主府邸坐了坐,说起净慈尼寺那日的情形来,只觉痛快畅意,恨不能将那场戏唱得更足韵一些。
穆清却苦笑着摇了摇头,“毕竟是在圣人跟前作戏,太过危险,骇得人心惊肉跳。这样的事有一次便罢了,莫再有下次。”
高密长公主意犹未尽地感慨了一番,忽想起一事来,忙道:“慧通递话来说,那六人中,有个唤阿原的昨晚逃失了,你瞧着……可否要人追她回来?免得节外生枝。”
“随她去罢。她若有本事逃得过一年一造的籍册手实,便是她的造化。”穆清讳莫如深地笑道:“另五人我瞧她们也不会真要出家为尼,说来佛门终究净地,岂容那些个冤家在里头闹。还要劳烦长公主一遭,隔一段时日,命人悄悄地将她们送出城去,寻个清静地方令她们好生修养着。籍册三年一造,算来明年便是造册的年份,介时我来使些财帛,替她们立户入籍,也好使她们各自安心过活去。”
高密长公主不住点头,笑道:“好说好说。只是七娘替她们想得这般周全,却未必能得她们一声谢。”
……
五月交夏,天却热不起来。端午这日,才止歇了三五日的雨水,伴着初夏轰轰的雷声又哗哗地下了起来。
内室香炉内拢着祛湿气的白檀香,仍是压不住屋内无处不在的水汽。雨点在宽大的叶片间溅来溅去,发出哒哒的声响,树冠在雨中唰唰作响,吵闹中反倒显出别样的宁静来。
四郎晚膳时因贪吃了一枚角黍。积了食,不敢睡去,左右杜如晦尚在宫内领宴未归,穆清便留了四郎在正屋内说话。说了没几句,穆清转眼瞥到四郎手中闲闲地正把玩着一小截五丝长命缕,便指着笑问道:“如今这么大了,还顽这物件?”
四郎摊开手掌。只见那长命缕的色泽已经黯淡。模样也破旧不堪,小小的一圈,也不像是他的手腕子能戴得住的。穆清再细瞧一眼,粗陋杂乱的做工,松松垮垮的结头,霎时眼泪糊住了眼眶。
“这还是旧年里英华姨母给编结的。那年孩儿大约才四五岁,端午日也不得出弘义宫去顽。姨母无法,只得结了这个予孩儿扣在腕子上,说外头的孩子过端午就是作这物件来顽……阿母,四郎甚想姨母……”四郎伏在穆清膝头。低低地说道。猛然间他又忆起父亲曾经的嘱咐:莫在阿母跟前常提英华姨母,免得惹阿母伤心。
他抬头望去,见母亲眼眶红红。眼中果然凝了一团泪水珠子,自知失言。后悔不迭,忙揣起长命缕,讪讪地去说别的。“阿延说,江南的梅雨时节便是现下这个样子。阿母,果真么?”
穆清一听便知四郎刻意急转了话头,是不想见自己伤怀,教子如此,心下也是慰然,当下收住了眼眶中的眼泪,展颜一笑,“阿延虽生在江南,记得仿佛不满一岁便离了余杭,他如何记得江南梅雨的情致,自然是你阿柳姨母说的。”
“阿爹说,他便是在余杭初见的阿母。”四郎仰着脸,认真得仿若在说一桩极大的事,“阿爹还说,彼时阿母也就同四郎如今一般大。”
穆清心头那一团沉沉的悲伤缓缓褪去,不禁暗自红了脸,心底埋怨杜如晦,平素都与孩子说些甚么,怨虽怨,却仍有半分甜意萦绕。
“阿母几时回乡,也带四郎去江南望望?”
穆清轻轻拍了拍他的脑门,“莫急,自是要去的。”
母子两个说说笑笑一回,外头起了二更,门房上有家仆扬声高呼,“阿郎归来了。”不出片刻,门上帘子一动,一袭绛紫朝袍裹挟着潮气进得屋来,屋内的白檀香气息里立时若有若无地浮动着一股酒气。
四郎见父亲进来,忙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穆清见杜如晦的面色微醺,松散的眉头间显着道不清的疲乏,心中一紧,遂打发了四郎自回屋去睡,又命人打了热水来予他净面。
“听人道,你在朝中主张向突厥用兵?”穆清本不愿过问这些,忍了一会儿,终是忍耐不住问出了口。她的消息自然来自风声灵通的高密长公主,长公主的原话,却是不大好听,直剌剌地向她传了许多朝臣的口舌。
杜如晦漠然一笑,“想是你在外头听了不少怨声恶语,我如今的境地,正是被高高架起在炙架上的鹅,左右前后俱是烈焰,随意一动便遭火燎。你不必去理会那些。”
默了一会子,他掂起穆清自他发上取下的束冠,随意把玩着,信口道:“虽有渭水之盟,然突厥无信,终当负约,眼下颉利与突利二可汗内争又起,若不趁乱打压了,后患无穷。取乱侮亡,古之道也。只是今岁雨水不断,恐生涝灾,军粮库藏上怕是不利,故未能定论。”
穆清原想接话,话已到了舌尖,脑中陡然闪过那日在净慈寺后院李世民的警告,不许她置喙朝堂。若朝堂之事关乎杜如晦的安危存亡,便是天子震怒,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插下手去,然此事原与杜如晦自身无干,又何苦要故犯天威。于是她转口柔声道:“我自不会将那些个外道话放心上,你也快丢开这些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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