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32章


骄傲而刚烈的碧药对此一定是怨毒的吧?她会怎么做?会向皇上报复吗?会用偷情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吗?她和容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见的面?
康熙十六年,皇上册立新后,纳兰碧药也晋了惠嫔。但是这样,就能满足碧药了吗?
康熙十六年,也正是卢夫人死的那年。可真是一样明月,两番山水——而那么巧,卢夫人也是死于难产,正与赫舍里皇后一样——这几件事,有关系吗?
人在等待焦虑中,时间特别难捱。尤其是满园子的人都忙得天翻地覆,只有沈菀躲在房中,连门儿也不出,就越发显得天长。她在心里一遍遍理顺着点滴得来的碧药的故事,越想就越得不出头绪。她本能地觉得,碧药不仅是一个谜,同时也是解开谜团的钥匙。但是,怎么才能见到她,接近她呢?
丫鬟们在屋里呆不住,一会儿一趟跑出去看热闹,不时来与沈菀说宴席摆在何处,园里如何布置,惠妃娘娘在何处洗手更衣,太监宫女在何处喝茶闲坐,渌水亭边怎的披红挂彩,那两株明开夜合怎的灯笼高悬,就如过元宵节的一般。又说觉罗夫人和官大奶奶都穿戴了一品夫人的花冠凤袄,从大门到宴厅乃至花园等各处都设了屏风,铺了红毯,不使外人出入。
又过一会儿,黄豆子又是兴奋又是怅然地跑回来说,皇上已经出宫,太太奶奶们都在仪门外立等,御道两旁俱已拉起帐子绳子,除了传菜侍茶的一等仆婢,不再放人进去了。
沈菀知道皇上将至,再也按耐不住,扶了黄豆子的肩出来,在角门外翘首候了半晌,远远的听见鼓乐细吹,却无一丝人声,那伸出墙头的树梢上系了红黄绸带,迎风招摇,仿佛笑她无能。沈菀立了一会儿,怏怏地回来,倚在枕上假寐。黄豆子仍是隔不时地出去打探一回,却再也得不来什么消息。
又等了半晌,黄豆子飞跑着来说,大脚韩婶来了。沈菀忙坐起来,韩婶已经带着三四个人提着食盒进门了。
沈菀忙含笑谢问:“厨房里的人要是忙不过来,打发人叫我的丫鬟去拿就是了,怎么敢劳动你走这一趟?”
韩婶笑道:“也不单为送饭——我们奶奶怕姑娘自己在房里发闷,特地打发我来看看。”说着摆起桌子来,揭开食盒,一样样摆起,足足摆了十来样。几个丫鬟闷了这半晌,好容易盼见个人来,也都觉面上有光,忙着侍候茶水,又缠着韩婶打听前头光景。
沈菀见那些菜式都是雕龙刻凤围着裙边的,知道是侍宴的饭,忙问:“前面的席撤了?”
韩婶道:“刚撤下来。皇上也不过尝了几样罢了,这些都是一箸未动的,怎么样端上去,怎么样端下来,只是有些凉了。已经嘱咐人换了开水,姑娘将就些。”
原来那些食盒都是三层,上层是盖子,中间是菜,下层是开水。如今菜已凉了,不能回锅重来,下层的开水却可以重换,使菜保温。沈菀笑道:“还是奶奶心疼我,虽然我没资格亲眼看见皇上用膳,可是能亲口尝到给皇上做的菜,也就不白活这一世了。哪里还敢挑什么凉呀热的?估计这会儿奶奶忙得三头六臂的,自己吃没吃上一口热菜还不知道呢?”
韩婶拍手笑道:“可不是这话儿?奶奶忙着立规矩,又要看着人不出错儿,连口囫囵气儿都喘不匀,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呢?”
沈菀听了这话,便知道韩婶也还没吃,便拉她与自己同坐。韩婶巴不得儿一声,口里只说:“哪里有这种规矩?可不折死我了。”推了两推,只做推不过,一边替沈菀盛了饭,一边就势便坐在沈菀对面,早舀了一勺子鱼翅入口,骨碌咽下,叹道:“可是姑娘说的,吃过这顿,既便明天死了,也算不白活了。”
两人每样尝了几口,俱已大饱。韩婶抚着肚皮叹道:“也不知我这肚子积了什么福,竟有今天。”
一言未了,忽见颜氏扶着丫头红萼打门外进来,看见房中情形,那眼神便像一阵风扫落叶般将桌几扫了一遍,先咳了一声,冷笑道:“这府里的规矩可是越来越够瞧的了。”
沈菀和韩婶只得站起来,赔笑道:“颜姨娘怎么来了?吃过了么?”
颜氏冷笑道:“我却没有这个福份,只有跑腿的命,哪里也能够四盘八碗地坐着享福呢——奶奶让我来传话,说惠妃娘娘要往通志堂上香,指名儿让你去服侍。”
沈菀吃了一惊,心如鹿撞,忙问:“娘娘唤我服侍,你听得可真?”
颜氏笑道:“传旨也能有错的?前头开了戏,惠妃娘娘嫌吵闹,说要去通志堂上炷香,听说你从前住在那里,又说你会梳头,便指名儿让你过去服侍。你快换身衣裳去吧,晚了,娘娘怪罪下来,可是要杀头的。”
韩婶和众丫鬟都着慌起来,忙着替沈菀洗脸更衣,扶着出来。颜氏一直在旁袖手看着,这时候却忽然说:“你先过去,我也回屋洗个手再来。”
沈菀道:“在这里不是一样的?”颜姨娘笑道:“你不知道,我有个毛病,别人的东西,可是用不惯呢。”说着转身走了。沈菀只得扶了韩婶的手往花园里来。
第十一章 美人
沈菀终于当面见到碧药本人了。
她曾经见过她的画像。但是现在却觉得,公子虽然雅擅丹青,却远远未能画出这女子的美丽于万一。即使在她抱着这样又惊又疑又妒又怕的情绪,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儿。已经是黄昏了,可是看到碧药时,却仿佛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似的,不由得一阵晕眩。碧药十六岁进宫,今年总有三十好几了吧?看起来竟比自己还娇嫩、晶莹,肌肤胜雪,吹弹得破,一双眼睛又深又媚,头发黑亮得像暗夜里的寒星,身材玲珑有致,柔若无骨,虽然生过两个孩子,却丝毫不见发福,反而有种熟透樱桃的艳冶诱人,是盛夏初秋结在枝头最高处的果子,熟得压弯了枝子,摇摇欲坠,看了让人的心也坠坠的,担心她随时掉下来,想伸手去摘,又勾不到,整颗心都为她悬着。她给予人的,就是这样一种危险的诱惑,整个人仿佛往外发着光,囊萤映雪一般从眉眼皮肤底下透出亮来,明艳照人,却又满面寒霜。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妖气,却又不是风尘,仿佛天赋风情不能自已,并且她的举止中有一种天生成的傲慢,让人不敢轻怠。
沈菀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同时兼有冷傲与妖冶两种特质。不枉了她叫作碧药,根本她这个人本身,就像是一丸又香甜又诱人的剧性毒药。难怪明珠会将她从小带进府中教养,难怪公子会在十岁时便对她那般倾心,难怪她一进宫就可以得到皇上的宠爱,三年两度得子,难怪即使皇上怀疑她与公子有染,还是对她如此迷恋纵容,连到明府赏花也带着她一起来——或许,这赏花的主意根本就是她出的吧?而她的本意,并不在赏花,正是为了来通志堂上香。
她是来见公子的,用尽心机。就像她从前做的那样。
从前,那一次又一次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沈菀忽然想起一阙纳兰公子的《减字木兰花》来: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
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
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不用说,词里说的自然就是这位纳兰碧药了。除了她,更有谁称得上是“天然绝代”?公子词中用了韩凭夫妇死后坟上树枝交并的典故,那是把碧药当成了心中的绝爱了。
沈菀不禁自惭形秽,别说她现在拖着身子,就算她最秾歌艳舞轻盈娇媚的时候,也还是不及眼前这位美人不动声色的流波一转。什么叫绝色佳人,她真是见识到了。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位美人的青睐,公子还怎么会看上她呢?她含羞带怯地行了礼,退至一旁。
碧药淡淡打量了她一眼,似看非看,转过了身子,只对着镜子说话:“听婶婶说你很会梳头,我的头发乱了,你替我抿上去。”
沈菀说了一声“是”,挽起袖子来,先将手腕上的碧玉镯子卸下,再在妆盒里选了最小的一柄牙梳,立在碧药身后。宫女是早已得了吩咐的,只等丫鬟送进刨花水来,便约着一同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沈菀和碧药两人。沈菀将牙梳蘸了水,对着镜子,先将碧药顶上的头发梳通,再一点点将散碎头发刷湿了,轻轻抿上去,用茉莉针儿绾住。碧药的发质非常好,就像在墨汁里浸泡后再用油涂抹过一样,黑亮而浓密。向晚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投下阴影,使她朝着光的一面格外明丽,藏在影里的一面则神秘而幽艳,看上去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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