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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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的唱曲声穿花度柳,依稀传来,正是杜丽娘《寻梦》一节,带了水音花香,益发婉转缠绵。沈菀不由侧了耳朵细听,手上的动作也比先更加柔软起来,若按节拍。
碧药在镜子里打量着沈菀,一一审视着她的眉眼、腰身,半晌,忽然开口说:“他们说你自十二岁时见了容若一面,就要为他守身,等了七年。是你胡说的吧?”
沈菀微微一愣,知道这位惠妃娘娘是敌非友,不禁暗自警惕,一边替她重新戴上凤冠,理顺金翟鸟下的珍珠挂,一边淡淡说:“娘娘刚才听的戏可是《牡丹亭》?那杜丽娘只在梦中见了一面柳秀才,便相思成疾,一病而亡。公子于我,原有救命之恩,就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何况守身呢?”
碧药“嗤”地一笑:“说得倒也动听。我却不信。还说是怀了孩子——容若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货色?”
仿佛有一整盆冰水兜头浇下,又似一车泥沙迎面泼来,沈菀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抓住椅背来支撑自己。她看着镜子,不相信刚才那句话就是由眼前这个艳若春花的美人口里说出来的。这女人说得如此轻松而笃定,就仿佛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
身为歌妓,沈菀并非不了解什么是轻视,什么是嘲讽,可是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将轻视给予得这样结实而随意。那口吻,就仿佛在评价一只癞猫病狗,那么不值一哂而又不容争辩的语气。
她本能地护住肚子,敌意地看着镜子里的碧药,觉得了一种由衷的冷,仿佛整个人被浸在冰窟里一般。惟一的抵抗,就是不屈的眼神。
两个人的眼光在镜子里相撞,都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只是,碧药的眼神如箭,而沈菀的眼神却是盾。沈菀的心早已怯了,却努力地告诉自己不可退让,不能输。
半晌,碧药慢慢转过身子,终于正视沈菀了。她居然在微笑,唇角衔着那么明媚的春色,眼里却是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就那么轻轻一笑,忽然出手极快地搭住了沈菀的手腕。
沈菀要愣了一会儿才晓得挣脱,本能地退后一步,完全不明白这位娘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她已经开始颤栗,紧盯着碧药形状完美的嘴唇,不知道她会怎样宣判她的罪刑。
碧药又是轻轻一笑,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仿佛一字千钧,不容违抗:“你走吧,离开明府,永远不许再提容若的名字。”
“不行!”沈菀脱口而出,冰雪般的彻骨寒意不等消失,却有一股怒火腾地燃起,就仿佛把她放在油锅上煎炸。她豁出去,直视着仪态万端的惠妃娘娘。大逆不道又怎样?谁也不能让她离开纳兰!就算死,她也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心里的纳兰公子,九五至尊的皇上也不可以!
她本能地再退后一步,同时却又以一种近乎夸张的姿态向前挺了挺肚子,也学着碧药的语气,很慢很慢地说:“公子爱了我,我就是公子的人了。我会为他生下这孩子,让他姓纳兰!”
“放肆!”碧药终于怒了,猛地站起身来,若有意若无意地随手一拂,将沈菀刚才卸在妆台上的玉镯拂落在地,碎成数断。
在她用最大的轻视去重创沈菀的原则的同时,沈菀也直接挑战了她的底线。纳兰,这个姓氏只属于她与容若。纳兰成德,纳兰碧药,他们俩是这世界上仅有的两个纳兰氏,绝不许第三个人分享。而这个来历不明的沈菀,这个贱如草芥的歌妓,居然要生下一个野种,冠以纳兰的姓!这怎么可以!
她冷冷地睨视着沈菀,眼如利剪,仿佛要剪开她的衣裳,剖出心脏。而她的话语,是比眼神更加犀利冷峻的,也更具有杀伤力:“刚才,我已经替你把过了脉。你肚子里的孽种,根本不是容若的。你若识相,现在就离开明府,还可以保住性命;不然,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火焰顿消,冰寒再起。沈菀被打败了。
她明白,自己不是败在碧药的美丽面前,也不是败于碧药的威势,而是败给了事实。纳兰公子死于五月三十日,而自己却在七月底受孕,时间足足相差了一个多月。以碧药的医术,一搭脉已经知道了,这哪里是还有半个月就要临盆的迹象?只要碧药向众人公开这事实,她就非得离开明府不可,甚至,她有没有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明珠不会甘心被一个妓女欺骗,更不会愿意让纳兰家的丑事传扬在外,他最可能做的,就是灭口。让她和苦竹和尚一样消失于无形。
现在已经不是一盆冷水,而是整条冰河淹没了她,她在河里挣扎沉浮,抓不住哪怕一根枯木。她在心里哭喊:“纳兰救我!”却忽然想,纳兰?哪个纳兰呢?已逝的纳兰容若,还是眼前的纳兰碧药?
死了的那个,不可能救她;眼前的这个,却只想她死!她与纳兰,其实无缘!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那“一双人”,指的是容若与碧药,与她沈菀有什么相干?许久以来,报恩和复仇就像两支拐杖支撑了她的生命,为公子雪冤的强大愿望充斥了她每一寸肌肤每一粒毛孔,使她这样一个卑微渺小的歌妓竟然有勇气有智慧一路独行,从清音阁一直走进明珠相府里来,走到后宫最得宠的惠妃娘娘面前。然而此刻,站在这个与容若公子拥有着共同姓氏的冷傲佳人面前,她的愿望显得多么浮薄荒诞。
纳兰碧药才是纳兰容若的恋侣。她沈菀算什么呢?恩不该是她沈菀的恩,仇也不该是她沈菀的仇。从头至尾,她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远在天涯,形如陌路。从来都是,不相干!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公子从生到死相思相望的,是碧药。春秋轮转,岁月无情,都与她沈菀,不相干!
沈菀退后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门边,退无可退。她留恋地看着碎落在地的玉镯,心也碎成了千片万片。宁为玉碎,勿为瓦全啊,她还有什么选择?
自从公子死后,从没有一个时刻,让她觉得比现在更冰冷更绝望,也更孤单无助。以往,无论有多么艰难惊险,她总是在心里说:公子会帮我的,会子会教我,公子会救我。但是现在,她没有了这种自信,因为,碧药与公子,当然比她更亲近!而当那个与公子的关系更亲近更密切的初恋情人理直气壮地逼她走的时候,她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她手扶了门框,忽然低低地唱了起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句词里,有他的名字“容若”,也有她的名字“碧药”,当容若与碧药“相思相望”、“相对忘贫”的时候,也同时忘记了世上所有的恩怨爱憎,名利浮云吧?在他们的眼中,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更何况沈菀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她想起纳兰公子噩耗传出时,她浑身缟素长跪相国府外不得其门而入的情形,想起自己在双林寺里那些凄苦的岁月,想起苦竹和尚的相逼与她的借毒杀人——多么艰难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才可以获得明府上下认同有了个含糊的身份。而现在,碧药却要揭发她,赶绝她!要她离开明珠府,永别通志堂,所有努力化为流水,何其残忍!
通志堂檐外出廊,廊下有五级石阶,每一级上都雕刻着一种花卉。沈菀轻轻唱着歌,一边唱,一边流下泪来,唱完最后一句时,忽然撒开手,身子倒仰向后,故意左脚绊右脚,迫使自己从门槛里猛地倒飞出去——是真的飞了起来,她的身体狼犺而笨重,但她的灵魂比身体飞得更高更远,轻盈而舒缓地飞在半空,清楚地看到廊檐下的风铃、卷帘、鸟笼子,笼里的鹩哥、鹦鹉、画眉、百舌、红蓝靛颏儿,栏杆后面侍立的宫女、嬷嬷、水娘,宫女头上戴的大拉翅下的流苏坠脚,还有石阶上的梅、兰、竹、菊、荷花——然后,她从那五级石阶上翻滚下来,仿佛一只鸟儿折断了翅膀,柔弱地摔落在石阶外的草地上。
她知觉里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就在隔开她坠落的地方五步远,草地上开了一朵不知名的绿色小花,因为太瘦小而且是绿色,和青草混在一起,从来都没有人留意过。
门外廊下的宫婢婆子们愣了足有猛喝一口茶并且用力咽下去那么长时间,才终于清醒过来似的一齐惊叫起来,水娘更是来不及查看伤情,径直尖叫着:“太太,不好了……”一路飞奔出去传报。连碧药也从门里跚跚出来,看到沈菀倒在地上,抱着肚子疼得整个人蜷曲,血水从她身下直流出来,迅速染红了那一片草地,还有青草中间的一朵绿色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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