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36章


合浦还珠”之意。房中事务也不再是从前那样只有两个丫鬟梳头跑腿百事挑,而是管梳头的梳头,管铺床的铺床,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四个,粗使丫头四个,外加两个婆子,一位奶妈子,各有分工。沈菀自己,除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只是保养。
沈菀长了二十岁,这辈子还从这么顺心如意过,她原本待人和气,处事大度,如今就更加不计较,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当日她抱着拼死之心摔出去那一跤,原想着摔不死自己,也摔死了孩子。只要死无对证,惠妃娘娘便拿她无计可施,没有理由再赶自己离开明府了。昏昏沉沉九死一生间,她模糊地听见人们轻声说皇上金口玉牙下了御旨,一定要把人救活。不禁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毒死了公子的刽子手皇上,真有那么好心要救自己一命吗?或者,是对公子的补偿吧?
那时,她惟一的乞求只是如果活下来,能够继续留在明府就好了。连她自己也不敢奢望,太医们一旦施出浑身解数,还真就是华陀扁鹊,高明得很。孩子居然保住了,那一跤,虽然摔得早产,却是母子平安。
其实孩子一落地,太医们就已经知道,这哪里是八九个月就要临盆的孩儿,分明只是个“七星子”,推算起来,怎么也不可能是纳兰侍卫所遗。但是谁又肯触那个霉头去?本来救活了沈菀母子,是可以向皇上、向明珠大人讨份重赏的,而若是实话实说,非但得不了奖赏,还不一定会惹出什么大祸来呢。于是,众太医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说破,就已经心照不宣,异口同声地说:“恭喜沈姑娘天赐麟儿。孩子虽不足月,倒还是健健康康的,只要找个奶口好的乳娘,管保母子平安。”
沈菀生死悬于一线,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糊成一片,便如在地狱血海里打滚的一般,听到这句话,知道太医们有意替她隐瞒,心气一松,昏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仿佛背负着一件极重的包裹在行进,一步一个脚印,汪着泪也汪着血,在山林霰雨间不知道走了多久,稍一不慎就会跌下万丈悬崖,不得不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她停下来,回过头,看到经过之处,一座座墓碑耸立,灵幡招摇,仿佛在向她招手。忽然一阵风至,吹散迷雾,露出墓碑上的字来,依稀写着“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
她忽然觉得不舍,好像那些墓碑便是她所有的,仅有的,而她把它们留在了身后,自己就变得一无所有。她放下了它们,却感受不到轻松,反而空落落的更觉悲凉。
她在抑郁茫然的心悸中醒来,只见阳光满窗,一室奶香,原来已是次日清晨。那些墓碑,迷雾,山崖,灵幡,在阳光下影子般退去,迅速变得稀薄,了无痕迹。
水娘整宿守在床边没合眼,见她醒来,忙端上益母草药汤给她服下,然后又端来鸡汤进补,而后是细点和米汤,如此三四道之后,方絮絮地告诉她,昨夜老爷和太太怎的一晚三次遣人打探,怎的连夜找了四五个奶娘精挑细选,自己又怎的打了热水替她抹身、换衣裳,她竟睡死了一样人事不知。弄得自己半夜怕起来,几次把耳朵贴着她胸口听心跳……
不等说完,太太果然又打发人来听讯儿,沈菀这时才确定地知道:新的一页开始,自己的身份,从此不同了。虽是刚刚生产完,她却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异样的活力,就像渌水亭畔的夜合花,迫不及待地要盛开一般。
她用力地想着梦中的情景,但是梦境到阴风吹散迷雾那一幕便模糊了,她觉得那是一个重要的暗示,却再也记不起墓碑上的字迹。不过,那也不必着急,因为眼前有更多更新鲜的事情要她分心——她做了妈妈了,纳兰公子的遗腹子的生母,这可是个全新的身份。
在水娘的陪伴和教导下,沈菀很快就习惯了小姨奶奶的优裕生活:孩子的吃喝拉撒自有奶娘操心,全不用自己沾手,晚上睡觉也是跟着乳娘,但是孩子的摇篮却是放在自己床边的,每天早晨一醒,奶娘就得把孩子抱过来。这是身份的象征,地位的凭藉。只有孩子在自己屋里,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小奶奶,至于当初答应的生了孩儿就认大奶奶做亲娘的承诺,那就是一句话儿罢了,额娘可以叫,可那是孩子学会说话以后的事,在这之前,先得让孩儿在自己跟前多呆两年,保障了自己的身份再说。
水娘如今在沈菀房里的时间比在觉罗夫人跟前都多,每天早晨服侍了太太洗脸梳头,只等众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带着哥儿小姐来请过安立过规矩,便赶往沈菀这边来,从小奶奶昨晚睡得好不好,到孩子一天把过几次尿,都要奶妈、丫鬟、婆子通通报备一遍,督促得众人不得不当心着意,把沈菀恭敬得凤凰一般。
沈菀知道这一切都是从那天赏花宴余自己拉水娘同吃了一回皇帝席开始的,那天自己一跤摔出去,若不是水娘报信及时,请了太医来,只怕自己连命也不保,哪里还有如今。心里感激,从此每天早晚两顿饭,都要等水娘过来与自己同吃。她产后身子虚,起得晚,又正在坐月子,不必给太太请安,因此早饭也吃得比众人晚。等水娘服侍过觉罗夫人那头过来,刚好赶得及这边摆早饭。两人边吃边聊,水娘也曾几次问过那天在通志堂发生过些什么事,但沈菀总是三言两语岔开,反过来问些关于碧药娘娘的事。水娘对这位美丽得近于妖媚的表小姐从无好感,况且已经离府十七年,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然而禁不住沈菀每天问一点,温故知新,居然让她渐渐回想起来。
水娘第一次发觉这位表小姐不同寻常,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初夏,有一天晌午,天气不凉不热,众人正在游园,碧药忽然无端端的说要洗澡,命丫鬟把园里的各色鲜花捡颜色最艳香味最浓的全摘下来。
整个府中的人早得了明珠大人的令,凡是表小姐要求的,只要办得到,都要无条件服从。众人不敢违命,只得提了花篮、竹剪来,辣手摧花,顿时将春花剪去了一半。正成篮打捆地送往碧药房中时,恰好纳兰少爷学射归来,半路看见,诧异道:“那些花开得好好的,你要插花,也不用剪了半个园子去。”
碧药笑道:“昨天,太太给我讲了好几个洗澡的故事,很好听,也很好玩,我要试试,你要不要陪我?”
十一岁的冬郎胀红了面孔,不敢再问。碧药却偏偏逗他说:“我要考考你,夫人昨天给我讲《九歌》,你可记得其中关于洗澡的句子?”
冬郎到底是小儿心性,提起考问诗词,顿起好胜之心,朗朗背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碧药拍手道:“正是了,所以太太说,汉成帝时,赵合德洗澡的房子就叫作浴兰室;而咱们家洗澡的房子,却叫沐芳阁。就是这个典故了。”
容若也知道觉罗氏教授碧药的功课,除了诗词礼仪外,就是给她讲述各种历史典故、后宫传说,遂点头道:“原来太太给你讲了飞燕、合德姐妹的故事。史上说飞燕身轻如燕,能立于掌上,随风起舞,真是不可思议。”说着悠然神往。
碧药笑道:“你知道掌上舞,那你知道为什么飞燕这么出色,又贵为皇后,无论地位、相貌、技艺,都胜合德多多,却独独在洗澡这件事上输给了妹妹,而且输得那么丢脸吗?”
冬郎又脸红起来,说:“不知道。”
碧药大笑,故作神秘地道:“因为‘犹抱琵琶半遮面’啊。”
冬郎更奇:“这是白乐天的诗,同洗澡有什么关系?”
碧药将指尖在他额上点了一下,笑道:“人人都说你聪明,偏偏这些事上却这么笨。”于是,她又向冬郎转述了那个香艳的故事:
汉成帝有一次去合德寝宫时,正值她在沐浴。宫女想要通报,汉成帝却摆手制止,还用金银贿赂,让婢女回避,自己却隔帘偷窥。然而有个没得到赏钱的婢女走进去告诉了合德,说皇上偷看她洗澡。合德立即穿上衣裳躲到屏后,还娇嗔地斥责皇上无礼。汉成帝嗒然若失,于是厚赂宫女,让她们在合德下次洗澡时通知自己,好再来偷窥。可是运气不好,每次都被合德发现,让他一次也没能尽兴。
这件事传到赵飞燕耳中,又妒又气,于是如法炮制,也弄来一大缸子水,把自己脱光光泡在里面,然后令婢女请汉成帝过来欣赏。不料成帝只看了一眼,转身便走,让飞燕羞愤得差点把洗澡水当毒药,自己喝光了它。
——无他,秘密只在“偷窥”二字。
冬郎越发脸红,不以为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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