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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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菀也惊呆了,反问:“不是你下的毒?”
就仿佛有一万辆疯马驾着辕在她的头脑里辗过来辗过去,轰隆隆沸反盈天。既然碧药连公子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自然不会是她下毒;而如果不是碧药毒死公子,那么自己岂不报错仇?
她伤害了公子最爱的女人,将她下狱,受尽折磨,置于死地,她这哪里是报仇,分明是在以怨报德啊!更何况,她采用的方法,是亲手扼死了自己的孩儿!
她喃喃地问:“可是那天,你明明说,就算你给公子毒药,他也会甘之如饴的。”但是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就已经有了答案:碧药这样说,不过是负气之语,为了炫耀公子对她的痴心,激怒自己罢了。从头至尾,碧药也没有亲口承认过,说是她下毒害死容若。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测。
居然,全是猜疑,全是错!
她查错案,报错仇,害错人!还为此搭上了亲生孩儿的一条命!
她大错特错了。错得无法挽回!
沈菀瘫倒下来,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许久以来支撑着她的力量,那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原来竟是一场虚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她只能自首。
“我去跟太太、老爷说,是我自己害死孩子的,让老爷禀明皇上,替你洗冤。”她跪在碧药的脚下,万念俱灰,“娘娘放心,很快就会出去了。”
然而碧药根本不关心自己能不能出去,她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低头问:“你说,容若是被毒死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我亲手开棺验尸,亲眼见到的。”沈菀遂源源本本,将自己怎样怀疑公子之死的真相,怎样乔装进入双林寺,烧棺、开棺、移棺,终于看清公子是中毒而死,后来又怎样被和尚所迫,失身求全,误怀孽子,于是大着肚子冒称纳兰遗珠进入明府查找真相,怎样在大殿发现了皇上赐给公子的药丸,怎样骗和尚服下,而后与明珠一番长谈,确信公子的死因来自皇城,而那天为了碧药的一句“甘之如饴”,又把目标锁定在碧药身上,为了自保,也为了复仇,竟然忍心弑子嫁祸。
沈菀告解般对着碧药将所有真相合盘托出,她的语调平静,没有修饰也没有隐瞒,就只是淡淡地诉说。仿佛那一切既然成真,已经发生了,过去了,就都不重要了,她剩下来的任务,只是将它说出来,交付给碧药发落,至于自己今后的命运,她已经不在意。
难得的是,整个过程中碧药也是一言不发,她扶着墙,歪着头,沉默地倾听着,黄昏的霞光挤进狭小的铁栅栏,争先恐后地照耀在她身上,她的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又是披头散发的,可是丝毫不影响她那惊人的美丽,即使在暗沉沉的宗人府监牢里,也依然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然而,随着沈菀的讲述,碧药一点点地收拢了她的光束,从彩霞满天到珠贝莹然,终于渐渐黯淡。沈菀讲完了整个始末,半晌不见碧药说话,她不解地抬头凝视,才看到碧药在流泪。
在宗人府最残酷的炮烙之刑下也不吭一声的碧药,现在流泪了。珍珠般的眼泪从她玉瓷般美丽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轻轻说:“你没有说错,是我害死了公子。”
纳兰容若的一生,都在为了“身份”二字而困扰。
他的第一个身份,是天下第一词人,《渌水亭杂识》和《通志堂经解》的编撰者。这是他最喜欢的自己,吟风弄月,醉心史籍。如果能多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会搜集整理更多的经典书籍,帮助救济更多的文人墨客,也为后世留下更多的优美词句。
他的第二个身份,是相国大人明珠的儿子,这就使得爱憎分明淡泊名利的他,眼看着父亲贪赃受贿,非但敢怒不敢言,还常常不得不替他遮掩,预谋将来;如果他可以选择,也许宁可生于贫困,历尽漂泊,只要一壶酒一只船便可以逍遥平生的吧。
他的第三个身份,是康熙皇帝的御前侍卫,这却是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无奈的一个身份了。人人都以为他近水龙台,邀尽天恩,却从没想到他也会有怀才不遇的怨忿。侍卫的职责使他每日殚精竭虑,惟恐得咎,空有“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壮志而无缘展才,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尽在扈从伴驾、守更待朝之中;然而也正是这样,他才有机会与堂姐碧药御苑重逢,制造了一次又一次旖旎而惊险的约会。
那时候,畅春园行宫虽未全峻,然而亭台楼阁、花木山水俱全,康熙一月里头总有半月驻跸,每次都会选几个钟爱的嫔妃随驾,惠妃常在其列,这就替她与纳兰侍卫的相会提供了很多的机会。
他的词中不只一次透露了这些密约——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转过回阑扣玉钗。
——《减字木兰花》
上辇下辇,出园进园,他们在每一次匆匆相逢错肩而过时四目交投,用他们两个独特的方式,将金钗敲击回廊,发出只有他们彼此才可以读懂的信息,约定私会的时间地点。
谁也没有想到,在小时候她被禁语时偶然发明的游戏,如今竟然成了重要的交流方式。他们用暗语传递消息,约在花树下,约在佛堂中,约在金井边,一次又一次,幽期密会,海誓山盟。
行宫的井栏杆也是鎏金雕龙的,装饰着白玉石虎。她手挽的篮子里装着一瓶屠苏酒——以妨遇见人时,好谎称是来井中浸酒的。而他只是恰好遇上了,帮她的忙。
他们站在那饰有藤萝花纹的辘轱边上,喁喁情话。头上星月疏朗,还有一柄看不见的利刃,悬而未下。他们知道,尽管预先想好了这样那样的谎言,如果一旦私情泄露,还是随时都会招来杀身之祸。然而他们只是不能不想念,不能不相见。
情浓意痴之际,他甚至曾向她提出过私逃之念,他厌倦了御前侍卫的职责,厌倦了与她这样偷偷摸摸的相会,更厌倦了做贪官明相的儿子。
那是康熙十九年,那时候索额图已被解任,明珠独理朝政,一党独大,正是洋洋自得,任意施为之时。关于他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的传言,身为侍卫的成德也不能不有所耳闻。他劝阻不了父亲,但心里却知道,这样下去,索额图的今天,也就是父亲的明朝。他不愿意看到那末日的来临。而且父母一再催促她续娶,令他不胜其扰,遂向碧药提出:“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然而,她却拒绝了。
她说,她要当皇后,她的儿子注定要成为太子,做未来的皇上。那时候,天下就是他们叶赫娜拉家族的。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都可以。她不能功败垂成,她要留在宫里,为了自己与叶赫娜拉家的命运而尽力一搏。
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只是情人的梦话罢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处才是他们相对忘贫的桃源?私通皇妃,罪诛九族,他不害怕贫穷,不留恋功名,不介意从御前侍卫沦为平民白丁;但是,劬劳未报,乳燕未丰,他能够不顾及他的家庭,他的妻儿吗?
于是,他续娶官氏,并向皇上请命,转做司政,甘愿去内厩侍马。凡皇上出巡用马,皆由他拣择,又隔三岔五地往昌平、延庆、怀柔、古北口等地督牧,“多情不是偏多别,别为多情设。”他用这种方法来逃避,来反省,来自我囚禁,寄情于草原长空间,存心躲开惠妃。
转眼五年过去,索额图被贬后,明珠加赠太子太傅,独揽朝政,已经不再需要借助碧药的力量。而碧药这年恰满三十岁,眼看着一天天红颜老去,虽然得宠,却再没有任何晋封。而皇贵妃佟佳氏虽然没有受封,却统领六宫,位同皇后。
于是她明白,皇上仍然记得那句金台石的咒语,他越是重用明珠,就越不会让自己得势,更不会封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她永远也做不了皇后。她终于绝望了,主动向容若提出了私奔之念。
这一次,提出反对的却是容若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采桑子》
他说他错了,他悔了,他悟了。他到底错在哪里,悔为何处,悟得怎般呢?
“情到多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他根本不可能带她走,他可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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