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54章


——《采桑子》
他说他错了,他悔了,他悟了。他到底错在哪里,悔为何处,悟得怎般呢?
“情到多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他根本不可能带她走,他可以为了她死一千次,却不能连累自己的父母妻儿跟着枉死。
她越逼得紧,他就越悔恨。他只有负心。
碧药急怒之下,竟然偷了容若的绶带丢在自己寝宫的石阶下,故意让皇上捡到。她还威胁容若说:如果他不肯带她走,她就向皇上自首,宁可玉石俱焚。
虽然绶带的事,容若矢口否认不知是何时丢失的,想来必是有人栽赃陷害。康熙没有实据,也只有不了了之,但却从此起了疑心。于是,他将容若派往乌苏里勘察,远征履险,九死一生。这是他跟自己的赌赛——容若成功了,便是为朝廷立了大功;若有闪失,则从此解除心头之患。
那是碧药第一次出手伤害容若,当他远行边疆时,她不是没有后悔过,担心过,自责过,但她又一心以为,等他安全归来的时候,他们会言归于好,会因为这艰难的重逢而更胜从前。那时,他一定会带她走。他连去乌苏里都不怕,还会怕与她一起远走天涯吗?
纳兰成德不负众望,带着边境地图安全归来,并与彭春与林兴珠等合计制定了一份水陆并进的完整战略计划。朝臣都以为这次纳兰侍卫立了大功,必定会加官晋爵,一展鸿图了——但却没有。皇上赏赐了他很多珠宝奇珍,却不给他任何官位,甚至也不大召他进宫了,理由当然是体贴:怜他长途跋涉归来,所以令其在家中好好休养。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皇上巡幸塞外,扈从名单里没有长伴左右的御前带刀侍卫纳兰成德的名字。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信号,若不是侍卫失宠,便只能是相国失势。
于是,纳兰容若只得再一次谎称寒疾,一为遮羞,二为试君。结果,他却等来了皇上的赐药之令。
碧药的故事讲完,沈菀久久都不能回魂。半晌,方迟疑地说:“可是相国大人明明说,皇上的那丸药,公子并没有来得及服下就……”她望着碧药,“如果你没有给公子下毒,皇上也没有,那么到底是谁给公子下的毒呢?”
碧药低头看着她,似乎在问: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么蠢,怎么能做成那么多事?而她的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是纳兰公子!他就站在这监牢中,白衣如雪,一尘不染,与碧药并肩站在一起,眼神却凝视着沈菀。他向她轻轻点头,满眼怜恤。
沈菀呆呆地看着他,如望神明。仿佛有阳光一点点透过阴霾,射进心中。她渐渐明白过来,却不敢相信。那样,未免太残忍!
她颤栗着,流泪问:“公子是自杀的?为什么?”
这一次,不需要回答,她已经明白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当容若得知皇上赐药的消息,已经猜到那可能是一丸毒药,如果他服下它,那就等于赐死,也就是跟皇廷撕破了脸面。但是如果他死在赐药之前,则可以保全相府的面子,同时因为死无对证,也就保全了惠妃娘娘。皇上会以为他真的是死于寒疾,真的是天嫉多才,并且念在他英年早逝的份上,或许会对明珠心存体恤,网开一面,甚至因为觉得自己错怪了纳兰侍卫与惠妃娘娘,而对碧药比从前更好。
事实上,容若真的心思缜密,算无遗策,一切都照着他希望中的那样实现了——明珠府繁华依旧,惠妃娘娘也荣宠更胜从前。而这一切,都缘于惠妃的故露马脚——所以,她才会说:“是我害死容若。”
“公子是不会怨你的。”沈菀流着泪安慰,她对碧药说话,眼睛却一直望着纳兰容若。公子就在这里看着她,她与容若的心是相通的。她想她是代替公子在说话:“人生在世,会有很多的不得已,连爱也不能够纯粹。但是死亡,却使一切变得清澈,明晓。灵魂会为了爱而继续存在,只要有爱,灵魂便不朽,更不怨。”
她清平地一字一句地向碧药转述着公子的话。公子就站在碧药的身边,但是碧药却看不到他,只有自己能,这就是她与公子最好的缘份。“知己一人谁是?”从前,她一直苦苦思索那“一人”究竟是碧药还是卢夫人,但现在她相信,那就是自己。她与公子有隔世姻缘,虽不相亲,却可心照。
她想起公子为自己改的名字。菀是一种药草。那么青菀,不就是碧药吗?她们两个都这样地深爱着公子,何苦自相残杀?
沈菀看着碧药,心中再没有了恨也没有了惧,却涌起从未有过的亲切感,轻轻说:“我回去就跟太太禀明真相,你很快就会出去的。”
然而碧药轻轻摇头,重复地说:“是我害死容若。”她的语气仍是那么不容置疑,就仿佛怕谁同她争抢杀人的罪名一般,确定地说,“容若那么爱我,爱到宁可死也要保护我,是我害死了他。”
沈菀明白了。这个骄傲的女子,她宁可死也要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相信:她纳兰碧药,才是纳兰容若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他活着,日日夜夜都要想着她;死了,也只能是因为她。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能接受在容若死后,竟然有另一个女人生下他的孩子,即使生了下来,她也要千方百计赶走或者弄死那孩子。而沈菀为了自保,也为了嫁祸,不得已亲手掐死孩儿,可谓正中她的下怀。
求仁得仁。碧药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做辩解,她甚至不屑于向众人表白她没有害死婴儿,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要的答案也已经证实,纳兰容若今生最爱的女人是她,爱到宁可为她死也无怨无悔的地步。这就足够了。
她睇视着沈菀,忽然又诡异地一笑,轻轻说:“我记得你的歌唱得不错,再给我唱支歌吧。”
她仍是那样颐指气使,但是沈菀乐于服从。她看着碧药也看着她身边的纳兰公子,略想一想,轻轻唱起了一首纳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雨罢清宵半,泪雨淋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调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歌声徊荡在阴森冷郁的牢房中,仿佛突然起了一阵风,隐约有花香袭来。
碧药扶着墙站在这风中,长发微微曳动,而纳兰公子就一直站在她身边,含笑地、平静地凝视着她。歌声停歇,碧药望向高墙角落那幽微的一方天,不知是对沈菀还是对上苍,一字一句地说:“容若为我而死,我不会辜负他的。你什么也不用对叔父说,这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我害死容若,不会再让他一个人孤单下去。这皇权,这后位,我都不要了。但我不是败,我只是生非其时,不愿再战。我死了,灵魂也决不认输。这紫禁城早晚是我纳兰碧药的天下,到那时,后宫里再没有赫舍里,再没有钮钴禄,就只有叶赫那拉氏!”
惠妃娘娘于当天夜里死在宗人府中。她死得很安祥,面目皎好,态度清平,甚至嘴角还仍然衔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没有人能查明白她服了什么药,又是将药藏在哪里带进宗人府的。
府尹报了畏罪自尽,但也可以说是一死以志清白。康熙帝颇为叹息,因为最终也没有定成碧药的罪,便依然以惠妃之礼出殡。
送殡那天,明府阖家出动,沈菀也去了。然而晚上定省的时候,众人才发现沈菀没有回来。她给觉罗氏留下了一封信,说是对不起老爷和夫人,没有资格再留在明府,已经打定主意,要沿着公子曾经走过的路,到处云游。水娘带着丫鬟检点一番,发现沈菀带走了些许金银和自己的首饰,大概够维持一阵子生计的。
明珠也曾派人到处寻找过,不时听人回报说,在凤凰山姜女庙、琼华岛洗妆台、江苏吴兴白苹洲等地见过她,都是纳兰词中曾经题咏过的地方。但每每派了人前去,却又不闻踪迹了。
次年,纳兰成德的棺椁遗入皂荚屯下葬,守坟人说,常于夜半巡坟时听到女子哭声,但走近时,却又毫无发现。明珠又要派人前去,却被觉罗夫人阻住了。夫人说,如果那真的是沈菀,她一定不愿意被人找到。再说,孩子已经死了,就是把她带回明府来也是无益,不如随她去罢。却命人拿些银钱给那守坟人,命他放在容若坟前,若再听见哭声时,不可打扰。
隔了些时,守坟人来报说,银钱果然被取走了,却留下一枝簪。觉罗氏认出是自己赏给沈菀的那枝红宝步摇簪,不禁握住了久久不语。这之后每隔些日子,便命人拿些银钱衣物放在成德墓前,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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