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的天空》第68章


加上博学。文饰泯灭了质朴,博学陷溺了心智;然后百姓才感觉迷惑与混乱,无法再回归性命的真实状态而恢复本来的样子了。”(注3)也就是说,儒家所推崇的尧舜时代,在庄子看来,那已经是人性第三度堕落的困境了。人若想脱离困境,必须经由适当的修行与觉悟,渐渐回复初始的浑沌之心。在无区分的、和谐圆满的心灵状态下,人才可能领悟“道”,人类生命的伟大潜能才可能发挥出来。
(注1:原文为: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
注2:原文为: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
注3: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2。心如死灰
庄子谈到人的修炼,第一步要弄清楚“知”,第二步是要找到“知的根源”。知的根源在于心,因此“修心”至关重要。庄子经常提醒我们要“心如死灰”,为什么“心”要变得像死灰一样呢?因为心的运作确实难测之致。
老聃曰:“汝慎无樱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庄子?在宥》)
老聃说:“你要谨慎,不可扰乱人心。人心排斥卑下而争求上进,在上进与卑下之间憔悴不堪;柔弱想要胜过刚强,棱角在雕琢中受伤;躁进时热如焦火,退却时冷若寒冰。变化速度之快,顷刻间可以往来四海之外。没事时,安静如深渊;一发动,远扬于高天。激荡骄纵而难以约束的,就是人心吧!”
庄子借老子(老聃)之口描述起心动念的复杂状况。孟子也曾谈到人心,但仅借孔子之口说出一句“出入无时,莫知其向”,出去回来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它走向何处。相比之下,庄子对人心的描述更加贴切生动,而且观察深刻,入木三分。在《庄子·列御寇》里,庄子又借助孔子之口,列出了五种人心表里不一的情况。他说,人心比山川更险恶,比自然更难了解。自然还有春夏秋冬、日夜的规律,人却是外表厚实、情感深藏。所以,有人外表恭谨而内心骄傲,有人貌似长者而心术不正,有人举止拘谨而内心轻佻,有人表面坚强而内心软弱,有人表面温和而内心急躁;“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追求道义有如口渴找水的人,抛弃道义也像逃避灼热的人。所以,理想主义者一念之转,就可能沦为虚无主义。
人心既然如此复杂多变,所以修炼之道,首在认识自己,省察自心,然后再对症下药,回归真实的自我。因此就出现一个特别的观念:“心斋”。顾名思义,“心斋”是指心的斋戒,代表你的心要像吃素一样,不要想荤的事情。如何才是心斋?庄子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叫做梓庆的工匠,很会雕刻木头,他刻的东西逼真到什么程度呢?“见者惊犹鬼神”,见到的人都惊讶不已,以为是鬼神所为。国君看了也吓一跳,问他:“你怎么能刻得这么像呢,有什么秘诀吗?”工匠回答说,我开始刻的时候,一定先要斋戒,三天之后,心里就不会想“庆赏爵禄”,就是说不去想会得到什么赏赐,或者别人会不会给我一个官做?守斋五天之后就不敢想“非誉巧拙”,就是想别人会不会称赞我,说我技巧高呢?七天之后,就忘了自己有四肢五官了。如此一来,只专注于技巧,让外来的顾虑消失,再深入山林,观察树木的本性,动手加工,雕出让人以为是鬼神所为的作品。
什么意思呢?就是把心中功名利禄的念头统统排除了,把想要得到别人赞赏的愿望也排除了,最后连自己的身体都要设法超越,然后才去雕刻。这个时候,你的雕刻已经没有主观的欲望成见,刻什么像什么,等于是宇宙的力量在你身上表现出来。你没有一个自我,反而不受隔阂与限制了。这个心斋的比喻说明了:我们的心平时都是向外追逐,追逐许多具体的东西而不知道回头,以致忽略了这个心本身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要让它静下来,从虚到静,从静到明。我们的心如果充满各种欲望的话,它就是乱糟糟的,把所有欲望都排除掉之后,它自然就虚了,虚了之后就静下来,静下来有什么好处呢?水如果静下来,就可以当镜子来用,照出一个人长什么样子。我们的心也是一样,从虚到静再到明,心若澄明的话,宇宙万物皆在我心中,我一看就看到了真相。
我们一般很容易扭曲我们所看到的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意思、自己的愿望来扭曲,因此我们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部分,专家学者也不例外。譬如有一群人一起散步,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第一个人说“月亮的光是从太阳折射而来的”,因为这个人是天文学家。第二个人说“嫦娥奔月是多么的美”,这个人当然是文学家或诗人。第三个人说“月亮是上帝的另一种启示,让我们在夜晚也可以看到光明,不致于迷路”,这个人显然是宗教家。每一个人看到月亮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这样就不能看到月亮的真相。当然,我们也很难说清楚月亮的真相是什么。你一说是什么,就代表你已经设有立场;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又何必区分它是不是月亮呢?所以庄子设法让我们在“心斋”这个层次中,让自己的心由虚到静到明。
心能虚静,从外表看来,不就是“心如死灰”吗?当别人都在耍弄心机、争奇斗艳、巧取豪夺、夸耀富贵时,你却能对“心”下一番涤清与整理的功夫,使它进入虚和静的状态。再经由适当的修炼,从虚静之中产生光明,也就是属于“灵性”层次的境界。这样一来,“心”
不再成为人烦恼的根源、痛苦的渊薮,活着片刻也不得安宁的源头,反而在心如死灰之中展现出人类生命中最可贵的部分:灵性的力量。庄子认为人心的奇妙莫过于此。
3。忘适之适
道家的修养一方面提到“心斋”,与“心斋”相对的就是“坐忘”。“心斋”是心要守斋,要把各种复杂的意念、成见、欲望通通去掉,把心变成空虚的状态,这样“道”才能够在心里面展现光明。“坐忘”就是我坐在这里休息,突然之间忘了我是谁。但是你说我忘了我是谁,那么又是谁在忘呢?这又是一个问题。所以,你还要把“忘”忘记,就好像一个人修行说我今天一定要“忘记自己”,结果坐在那儿拼命想“我要忘记自己”,到最后什么都忘记了,就是“忘记自己”四个字不能忘记,这样一来还是没有达到目标。
庄子倒不是要让我们真的忘记,一个人什么都忘就变成健忘症了。他要我们做到的是“忘适之适”,忘记舒适的舒适。庄子讲了一个寓言故事,他说古代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工倕(倕为名,相传尧时被召,主理百工,故称工倕),他随手画一个圆圈,就完全合乎规矩。这是一种熟能生巧的例子。我记得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地理老师画世界各国的地图,完全不用看书,随手在黑板上一画,就把每个国家的地图统统画出来了。同学请教他,老师你怎么这么厉害,可以把各国地图都记在脑袋里,随手一画就画出来?老师笑一笑,说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能不会吗?他讲得很实在。这是你的本行,如果你不会,谁会呢?任何事情经过长期的练习,规矩内化为本能,做起事来就能水到渠成,甚至巧夺天工。
庄子说,工倕之所以有这样的技艺,是因为他“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手指顺着外物变化而不必思考计算,所以他的心神专一而没有窒碍。这里的“灵台”就是指“心”而言,在此说它“一而不桎”,表示它也可能“不一而桎”,所以修养是必要的。接着庄子对“忘”这个字做了说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庄子·达生》)
忘了脚的存在,是鞋子造成的舒适;忘了腰的存在,是衣带造成的舒适;理智上忘了是非,是心造成的舒适;没有内在的变化,也没有外在的盲从,是一切事情恰到好处所造成的舒适。从舒适开始,然后没有任何情况会不舒适,那就是忘了舒适所造成的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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