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生》第47章


孟二奎哪里知道自己一句话,正中席木兰心事,只是大声叫嚣:“你怎么不打了?打呀!”
席木兰杵在原地,还是没动。
孟二奎踱步退后两步,点点头,笑着对席木兰说:“要不我自己打!”说着,抬起手,狠狠扇向自己,一下一下,声音清脆的钻进席木兰的耳朵里,席木兰不忍的颤抖起来。“啪啪啪啪”,一条条的手印子在孟二奎脸上越来越明显,他越打越凶,越打心里越崩溃,酒窖里只剩了他啪啪打自己耳光的声音,席木兰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下去。
最后,孟二奎竟倚坐在墙角,抱着脑袋哭了起来。声音“嘤嘤”的回荡在酒窖里。
还记得吗?那年孟二奎随着孟家三百多口人站在刑场,和他四目相对的人是关一龙。
他问他:“你是唱戏的?”
关一龙得意的回答:“唱武生。”
他让他要唱着“嘣噔锵”送自己去砍头,心中没有一丝害怕。关一龙被师傅制止,于是,自己唱上了《长坂坡》:“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肯怕死与贪生?此去寻找无踪影,枉在天地走一程!”。孟二奎不知道那时候的关一龙有没有在心里跟着一起合,然而自己却分明看到他在跟着自己走。说来也奇怪,那样的眼神竟给了孟二奎勇气,自己更加坚持的挺直了腰板,在一片白色中,如大海波涛中的礁石,睁着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刑场。
还记得吗?孟二奎反复问自己。那些背着余胜英练飞刀的日子;那些同自己躺在草地上,望着蔚蓝的天空,诉着多少心事的日子;那些肩并着肩走在上海街头的日子……
忘了吗?关一龙一次又一次念着自己——师弟。
曾今自己的伤口是孟家的仇,如今仇报了,自己却给了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无法抹去的伤口。站在戏台上,坐在化妆间里,孟二奎无时不会想念起关一龙。一个人躺在小楼里,辗转反侧无不是在担心废了功的关一龙。担心瘸了腿的师兄靠什么在过活,担心跌落的师兄如何独自心痛。
关一龙对自己有恩,如今瘸了腿,那七个王子又全都死在自己的手上,现在什么仇都报了!
既然仇报了,关一龙便还是自己的师兄。
孟二奎不是没有找过关一龙,不是没有托人找过关一龙,一来二去,每每要找到时候,他们还是错过。孟二奎心里比谁都清楚,关一龙这是在躲着自己。
孟二奎不是关一龙,从小到大不管自己在师兄的心目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而在孟二奎这里关一龙一直都是生活的支柱。现在,突然之间唯一的亲人消失了,生活失去了平衡。孟二奎大哭着,终于不再压抑,哭声像刀一般割着站在一旁的席木兰。
孟二奎不是关一龙,他没有办法不顾人前人后随便与女人亲亲昵昵,他不能放任自己的心,不能和席木兰嬉笑玩闹,不能不顾祖师之训,不能拥有席木兰——哪怕一天。
席木兰不去搅扰他,默默的站在原地,平复着心情。
孟二奎所有痛楚好像找了发泄的出口,心寒,比一无所有的落寞更加一无是处。
孟二奎哭了良久,时不时挥着巴掌扇向自己,只觉得憋闷已久的心里,似乎稍稍透出了一口气。积累在心中的气结,通过这自虐式的发泄清理的干干净净。
突然他想到席木兰还在面前,便停下来,沉默着,不再哭了。
昏暗的灯光下,葡萄酒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席木兰一直怔怔地看着孟二奎,直到他发泄完了,她脚背挑起落在地上的刀,一步一步踩着地上的尘土走到孟二奎前面。忽然抬手,把一把刀挥到孟二奎眼前,雪亮的刀锋映在孟二奎的脸上。
孟二奎红着眼眶,身体里显得轻松许多,抬头看着俯视自己的席木兰,问道:“干什么?”
席木兰长吸一口气,眼眶中不禁滑下一行温热的泪,可眼神中满是凌厉,她直勾勾的望着孟二奎,扬眉道:“我向你挑战,比武夺匾!我赢了匾归我,我不用你撅枪。你赢了,我永远消失!”
刚刚才缓过一口气的孟二奎顿时又觉得沉重起来。
孟二奎睁大眼睛望着席木兰,用力望着——一直以来,她看着都是那么平静,以至于他和师兄都以为她是真的不在乎那块匾。原来她心里一直想着那块匾,为了重新夺回那块“武生泰斗”的匾,不惜向自己挑战!
“匾?!”孟二奎似有惊讶,似有疑问,似有可笑得问道:“你为了那块匾向我挑战?”
“没错!”席木兰也不否认,眼神中没有一丝犹豫,坚定的再次挥动手中的刀挑起地上的另一把刀,掷到孟二奎手中:“我只要那块匾,赢了匾归我,不用你撅枪。若是你赢了……”席木兰重复着刚才的话,迎上孟二奎的眼神,一时说不出后半话。席木兰攥紧手中的刀,鼓起勇气一般,一字一顿的说道:“你赢了,还是‘孟老板’,我消失。”
席木兰眼中闪烁着晶莹,孟二奎站到她的面前,灯光一闪一闪,白色的珍珠在地上泛着光,孟二奎望着那颗小指头大小的珠子有些出神。片刻,他哽咽了一下,答应道:“好!”
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两人比武,没有叫好的人,也没有观众。一对一的站着,孟二奎不禁想起那个舞台。
那流过血的舞台,从来就没人离开,从来就没人回来。
孟二奎鬼使神差般接受了挑战,自地上站了起来,昂首挺立。他揭下头上的礼帽,手中一松手的礼帽滚到了他的脚边。
酒窖内藏着数百桶纯美的葡萄酒酿,整整齐齐的堆满了两面墙,席木兰与孟二奎相对而立久久凝望。
席木兰慢慢经过一旁的桌子,还有堆砌的高高的木箱,走到空地。孟二奎也走了过来,这时,席木兰挥刀出招,直逼孟二奎。孟二奎接下迎面一斩,反手砍去,席木兰睁大了眼睛,跃身跳上一旁的梯子。席木兰一出手孟二奎便知道,这一次她要用全力了,一招一式无不是发狠。头顶的吊灯被两人的刀风震的摇摇晃晃,光线随之也变得影影绰绰,刀生寒光,无数次交锋在一起擦出骇力之下的火花。
孟二奎是男人,体力、个头均占优势,加之在山中长大,练的又是大武生的套路,气势上一直压着席木兰。席木兰仗着身姿灵巧轻便,一开始还能在对打中游刃有余,渐渐地便越来越吃力。席木兰一个长斩下去噼烂了挂在半空木桶,噼向孟二奎,孟二奎轻易将来势接下,挥手斩向席木兰的脖子。这是要命的招,也可以由此赢了席木兰,然而孟二奎却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席木兰的眸子,那眼中分明还有不干,不禁手上一收力,迟疑之余动作也慢了几分下来。席木兰间有了空隙,抬手挡住,缩身滚到一边。起立站定,没有丝毫怠慢,立即脚尖轻点,踩着一旁的酒桶步步迎高,既而再次噼下。
孟二奎截住第二刀,不再迟疑,招招逼近,却又不忍心胜了席木兰,于是又招招保留。
时间被拖长,席木兰渐渐体力不支。
席木兰心知赢他无望,招式已然凌乱不堪,出手越来越没有章法,可又不肯收手,于是她越打越疯狂,披头散发,状如拼命,身上被划伤好几处也不在乎。孟二奎看着她的样子,却是越打越难过——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另一个男人如此拼命!
孟二奎看着她身上流着血的伤口,不忍再伤她,忽然停下手,站在当下一动不动。席木兰睁大了眼睛单刀挥来,指向孟二奎咽喉。
孟二奎突然平静了,似有微笑地看着席木兰:“你赢了,匾归你。”
忽然,席木兰一声低咽,泪水夺眶而出,眸子明亮的盯着孟二奎,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块被师父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金匾,居然被他拱手相让!席木兰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惊讶,颤抖着肩膀开始哭起来。孟二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对于孟二奎来说,舞台和名声一样,就像光环一般永远在那里,它不会跟着你走,可是只要你站进去,你便有了光环,被人追捧。你被人挤了出来,你便没了光环,冷冷清清。师傅的仇报了,自己和关一龙都曾得到过这块匾,可是那又怎样?除了席木兰,今后太会有人拿着刀和自己站在一起,是生是死,拼尽一身。打打杀杀,不得安宁。
孟二奎强抑着心中悲凉,视线不禁落到地上陷进尘埃的白色珠子,回眸望着席木兰柔声道:“拿去吧,我知道,没有这块匾,你会死的。”
席木兰忽然手指一松,扔了手中的刀子,痛哭出声,满脸泪水,合着摇摇晃晃的昏暗灯光扑进孟二奎怀里。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忍辱负重,伺机夺匾,没有人可以依赖,她一直不敢……一直不敢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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