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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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泉石”是人的自在生存空间,应该说是“第一自然”。“金铺绣帐”则是由人创造的生存空间,可谓“第二自然”,也和泉林一样,要和人的意识感情熔铸在一起,它就会焕发出灵感,丰富人的世界。人所以和别的动物不同,就是因为人会创造,能创造衣、食、住、行和理想。
王夫之却认为:只承认“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才是大千世界的一切,是画地为牢,是固步自封,是铁门槛。
韩愈曾经说过一句话:“行成于思,毁于随。”这话很对。做古人的影子,随人说短道长,都是不中用的。韩愈改变了六朝以来的文风,但他并没有认识到艺术天地里应该涵盖什么,应该表现什么。韩愈就是韩愈,不能向他要求更多的东西。
历史的长河流淌到王夫之时代,就像黄河流到龙门,奔腾而下,开创了另一个起点;鲤鱼流到这里,便要翻身,更要跳起,形成新的飞跃……
王夫之很清楚,有历史责任感,作了震古烁今的宣言:“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理。”王夫之要别开生面。
读者因为习惯于曹雪芹自己标榜的话:“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这才是曹雪芹故作狡猾处。曹雪芹不是一个画像师,铁门槛他是不会立的。曹雪芹不是一个出纳员,铁算盘是不会用的。曹雪芹的性格,按照儒家的正统观念,他是十足的“不肖子孙”,但若按照道家“不肖”的定义,则恰巧合适。
大家都知道《芙蓉诔》祭晴雯的“悼词”,是为阿颦作谶(庚辰本七十九回脂砚评语)。这在“碧纱帐里,卿何薄命,黄土垅中,公子无缘”等句,更是明白交待了。芙蓉寓意至深,就是林黛玉的化身。
曹雪芹借着为晴雯作诔的机会,向世上宣称:“他要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与世无涉”,“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赏称赞”,“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作俑也”。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这是说不读圣贤经典之书,反而运用微辞1《楚辞》如数家珍),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他奉女儿为“星日”,但在那时,能与“星日”作比的,只能是皇帝老子),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出一篇长文《石头记》)?
括弧内是我搬运过来的,请读者原谅。
这篇自供状,说得何等清楚,坦诚、激愤、毫无保留,这才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动机和经过呢!
一个人既不能离开眼睛里面的世界,也离不开自身所经历的世界,但是必须要和感情意念熔铸塑造在一起,才会创作出幽微灵秀的艺术来。这种感情是有层次的,由于囊括内容丰富,涵盖角度广阔,自然也就博大渊深,无往而不至。
汤显祖写《还魂记》,是在追求“有情之天下”。他回答他的朋友(那些认“理”不认“情”者)说:你们认为“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真是一刀两断语。……谛听之,并理亦无。”他认为无情,也就无理可说,情和理不能像西瓜似的,一刀切成两半;却像藕那样总是常扯着。所以杜丽娘可以还魂,死而复生。这和汤显祖欣赏苏东坡的笔墨、米襄阳的山水,都是一致的。从苏、米手上出现的白石枯木、烟云林泉,回漾着灵气,都有着生命,都不复是一般的“木石烟云”了。
罗丹也说过:“美丽的风景所以使人感动,不是由于它给人或多或少的舒适感觉,而是由于它引起人们的思想。看到的线条的颜色,自身不能感动人,而是由于渗入其中的那种深刻意义。”
古今中外的大艺术家,对最高艺术境界的认同,都有一个会合点。情理相生,灵肉一致,王夫之、汤显祖、罗丹、曹雪芹等等,在这儿都互通了消息。
七、林黛玉两次“失乐园”
从古到今,建造人间“伊甸园”的,只有《红楼梦》中那座“大观园”。
王夫之没有机会阅读《红楼梦》,《红楼梦》那时还记在“女娲石”上,所以,曹雪芹称它为《石头记》。
但我觉得引用王夫之的几句话,好像对《红楼梦》更适用。因为《红楼梦》恰恰记的既是“金铺绣帐”的事物,同时又是写的“亲睹亲闻几个女子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的故事。两相对照,王夫之的话对《红楼梦》是合适的。
因为曹雪芹也是经历过“亲睹亲闻”的启示,但他又反对铁门槛,在这儿和王夫之就成了同调。
试看《红楼梦》里写了一个“铁槛寺”和“馒头庵”,妙玉自诩辨歧途知泉源,自称“槛内人”。这些名号和内涵,都是从唐代王梵志的讽刺诗意派生出来的。
在曹雪芹笔下写“铁槛寺”,成了王熙凤拆散姻缘、图财害命的密室;“馒头庵”成了秦钟和智能的偷情地。两处清净佛地,竟然全无半点“清净”可说。
住在拢翠庵中的妙玉,原本是“槛内人”。正可说明拢翠庵也就是“铁槛寺”。妙玉由于她无力跳出大环境和小环境的约束,最终的结局是:“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白玉无瑕遭泥陷”,仍然在铁门槛中毁灭。
曹雪芹能超出“亲睹亲闻”这个框子,也就是能从“目之所见,身之所历”的铁门槛中脱身出来,这样才能有《红楼梦》的产生。
引发曹雪芹的动力,不是别的,而是由于林黛玉的两次“失乐园”,使他要上天去补天,下地去补园,结果都适得其反。
黛玉第一次失乐园,在《红楼梦》中是这样记的: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待到绛珠仙子背负着“还泪债”下凡转世;“辞父”、“进京”、“寄养”贾府,又住进了人间的“伊甸园”。这座连神仙也住得的地方,是为元妃省亲而营造的紫府璇宫,是被人们艳羡的乐园。绛珠仙子成了人间乐园的“潇湘妃子”。但是,在这座人间乐园中,什么都是不自由的,除了被剪断线的风筝外,连这里的鹦鹉、,都是不自由的,鹦鹉被锁在架子上学语,被缝了翅膀供人赏玩……,这里更容不下追求“理想”的绛珠仙子。
老子在《五千言》里说,“木强则折”。黛玉为人强,大观园里容不得她,她也绝不去适应大观园,所以在人间她又失去了乐园。
从此,便演出一曲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来。
1992年7月于和平门红顶大楼
(原载《说不完的红楼梦》,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8月)
'1'宋玉:“口多微辞。”李善注:“微,妙也。”
《红楼梦》随记
每次读《红楼梦》,都感到《红楼梦》有个“脾气”:就是不管你什么时候翻开它,就会让你放不下,不管什么时候看下去,都会有新鲜感。
我从八岁偷看父亲书箱里的《红楼梦》,至今,不知读了多少次了。但我每次重读时,仍有一种初读的感觉。从而,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我想,不拘形式,不分先后,把这些想法随手记下来,以便再读时,做些考校,也是好的。
或在静夜,或在清晨,或在写作的间歇中,翻阅《红楼梦》,对我来说,已成为一种习惯。后来在病中,不能通读长篇大作时,这种翻阅,就更需要了。它像窗外的绿叶那样诱人。看到绿色,就会使我觉得增添气力了。
但愿我在阅读《红楼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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