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31章


阴在阳之内,常见不疑,这就是史湘云说的,原来阴阳只是一个气。“阴极变阳,刚柔在内也”,阴极变阳,阳刚来自阴柔,当阳衰极就要变阴。盛衰互为依伏,这种变易,不曾中断过,但由于各种因素,人们很难对它确定一个周期律来,有人创立“幻灭说”,有人创立“否泰说”,有人创立“循环说”。都想理出这种变易的时间表来。“易”就是想从过去的事务,来找寻事务的规律。在周代以前就有人在思索这个问题。
“意念”,必须经过这道工序,融会贯通才能化为意象,经过这种过程的创作,自会出幽、入微、生灵、吐秀,才能突破亲身所历、目之所见——这个自己画就的樊篱。
王夫之认为,有人只守住“身之所历,目之所见”这个不二法门,就是给自己钉了一副铁门限。
曹雪芹开宗明义就宣称,他为亲闻亲见的几位女子作传。其实,这也是故意障人耳目,而在十五回用馒头庵、铁槛寺来点破,明白告诉人们,他有时是假话真说,有时是真话假说,追求的则是寓意。
他的创作思想可以说和王夫之有一脉相通的地方。我们本来无须借王夫之的美学思想来解释《红楼梦》的创作,由于我在过去读书笔记上,顺手记下来一则王夫之的句子,我看引用王夫之的见解来理解《红楼梦》的创作恰到好处。王夫之的几句话,既有风味,也很生动。它把无数飞在高空的鹰隼,一弹击中……
1997年元月钟耀美整理于北京
(原载《文艺理论与批评》第4期,1997年12月)
曹雪芹和戴震
曹雪芹和戴震在思想上,有某些相通的事实,早已为人们发现,我这里只想作些补充。
任继愈在他主编的《中国哲学史简编》中曾说过:“戴震对程朱哲学这种批判,具有启蒙性质。既和黄宗羲的鲜明的民主政治思想相近,也同《红楼梦》中的某些思想相通。要求解除某些封建束缚,反抗封建等级制度,控诉封建礼教、伦理纲常的压制迫害,在某种程度上向往自由、个性解放等……这些都为曹雪芹的文学巨著和戴震的哲学巨著所共同地憧憬。同时,也正反映着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和封建礼教的黑暗、反动和衰败。
“……《红楼梦》中那许多被这个‘理’所压制,所迫害,所扼杀的年轻生命,不正以生动的典型形象证实着戴震的论断吗?曹雪芹以艺术形象的形式控诉封建主义的罪恶,戴震则以哲学理论的形式同样喊出了反对以理杀人的正义呼声。”
友人寄给我安徽戴震研究者们写的《戴震传略》里面,也曾有过这样的话:“据段玉裁回忆,戴震写《原善》开始于离家前后,在反动势力迫害下,在阴森恐怖的社会里,戴震没有退缩,而是顽强地、巧妙地向着封建反动势力斗争,这种战斗的性格,正与他同时期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家曹雪芹是共同的。”
我现在试着把曹雪芹和戴震两人某些共同的地方勾勒出来,作个初步的探索。也许对这方面感兴趣的读者,会有些可作参考的地方。
一、他们有着同时代的“机括”
在我国思想史上,这是一个光辉的范例:在同一时代,一位作家、艺术家,以艺术手法创造光彩照人的形象;一位哲学家,以逻辑语言组成他正确的理论。当他们把自己创造性的思想揭示给人时,人们发现他们两人的思想却有着某些不约而同的东西。
这个伟大的作家,就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这个伟大的思想家,就是《孟子字义疏证》的作者戴震。
曹雪芹的身世,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事儿了,不必多说。不过,我想插入一段旁证,来说明这一点。曹雪芹同时代的吴敬梓也有和曹雪芹类似的遭遇。吴敬梓在儒林中很少看到的那些真正遵守“礼义”这个“神圣法规”的缙绅先生们,却忘记了荆楚的祖先泰伯。有些迂腐老成的士大夫则想建造泰伯祠,用来倡导“礼义”。结果,只是给当地封建地主们出了一次大风头(在吴敬梓眼中出了一次大丑)。随后,泰伯又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至于他“披荆斩棘”的功业,不过为统治者过骄奢淫逸的生活开辟了通道而已。但在不懂“礼义”的老百姓身上,却能从日常生活中,表现出质朴的“礼义”来。
曹雪芹和戴震出生在两个不同的家庭里。
戴震很小就和父亲做过小本生意,因此接触人的面自然会广泛得多,使他能够了解人民的疾苦和需要。
在明代“徽商遍天下”的情势中,休宁出现了工商繁荣的景象,在雍、乾时代又得到更大的发展。瓷、茶、盐三种货物,在二百年前早已成为徽商的主要经营商品。同时也出现了一些很有成就的画家和文学家。安徽的戏班开始在北京走红,安徽的人才也向北京大量输送。直到清末民初还有桐城学派牢固的地位和影响呢!
在这里,还须提起一段史实:朱熹这个被康熙列入“十哲”的人物,刚好是安徽婺源人。戴震则是休宁人。
戴震十岁才会说话,因此在村塾读书的时间必然较晚,稍长又经常随父做小生意,二十岁后,就靠当塾师自力谋生。可见他的知识学问更多的是靠总结社会,刻苦自学得来的。就是这么一个微末的教师,敢于站起来反对列为“国学”的程朱理学。这绝不是来自他的天才,而是来自他对社会的深刻认识,来自时代赋予他的使命。
因此,我们不难看到,曹雪芹和戴震两人的行动本身,就描绘出一种共同特色来。他们都敢于公然反对程朱理学,唯有来自普通人的要求和愿望,对他们才有强烈的吸引力。这是不以他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而是要从决定时代的主要因素所引起的矛盾中,才可以找出它的必然来。
二、“西来法”和“东来法”的交叉点
值得注意的是:戴震对当时传人中国的西方科学知识,都曾加以注意。当时的科学,是由一些传教士带来的,因此不能做到有系统的输入。但是,对于这些缺乏系统的科学知识,戴震却能有意识地把它们运用到中国的实践中来。
戴震二十岁便运用西人“龙尾车法”作《嬴旋车记》;二十二岁就作《筹算》,整理中国古代“九章算法”。以后,又写成有关天文、历算、地理、工程、水利等著作。可以说,科学实践对他的哲学理论很有影响。
戴震整理中国古代文化,也是运用了当时传入中国的一些近代科学知识的。戴震写过《七经小记》,他想从语言学、天文、数学、社会政治、地理工程、道德伦理、哲学等许多方面加以考查,企图系统地提出理论。《七经小记》的计划虽未完成,但戴震这种融会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意图和途径,则是很有意义的。
康熙对于西洋的历法和数学是很重视的,他自己就学代数学。“Aigebra”意思是“东来法”,康熙对此常常引以为荣。李煦和曹家,很长时间经办外洋对皇家的贡品,因此,曹雪芹从小也有机会接触到外来的新鲜事物。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带“机括”的大玻璃镜、自动报时钟、西洋自行船“模型”、千里镜、洋烟、有立体感的西洋赤身女子画像……也都是得自他亲见亲闻的。据赵岗先生统计,曹寅藏书中有关外国史地的,有十八种之多,内有《东鉴》和《华夷议语》两种。曹雪芹很有可能见过这些书。
但是,曹雪芹是文学家。在接触到外洋事物时,敏感的曹雪芹自会从绘画中的西洋透视法,带翅膀的赤身天使,以及钟表上的花纹图案等等,开阔他对新美学的感受,唤起他对新世界、新天地更多的想象。宝琴口诵的最后两句:“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我觉得就不太像是写西洋女孩儿的口气,反而像是曹雪芹在抒发自己的感情!中土以外,春光历历,也是要纳入曹雪芹的心灵境界以内呢!
在文学方面,吴世昌从“大荒山”、“无稽崖”这些命名的渊源,指出“曹雪芹有没有从当时的传教士那里得知像《天路历程》或《十日谈》这一类的书,那很难说”。我认为曹雪芹看过《新旧约》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圣经》中写“马大拉的马利亚”身上有魔鬼附体,但经过耶稣感化,使她纯化了。尤三姐的塑造原型,和程刻本是不同的。这从标榜“兰墅阅过”的“稿本”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那原来的造型,是否受到《圣经》上有关马大拉的影响似乎也很值得探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在徐启光时代已有鲜明的结合,在戴震和曹雪芹等人身上是不是又有了新的交叉点呢?
三、不是巧合的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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