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一)》第55章


无能,我们无法希望他像鲁智深那样,制服两个公人,切实保护林冲。
他所能做的,就是给武松送来两件绵衣,两双麻鞋,两只熟鹅,还有一帕碎银子。又附耳低言道:“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
武松点头道:“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
武松总是自有措置,他是一个很会照料自己的精细之人。
施恩“哭着去了”。
这四个字有意思。
首先,“哭着”。
为什么哭?
第一,不快活。
第二,除了哭,没别的法子。
先看第一,他哭,是因为让他哭的事多着呢。
自己又被打了。快活林又被夺了。兄弟还被陷害了。
一句话,不快活了。
这个快活林,哪里是快活林?简直就是不快活林。
施恩为此不快活,两次被打。
武松为此被人陷害,差点丢命。
蒋门神为此不快活,一次被打,直至惹上杀身之祸。
这世界,多少人为了快活,最后闹得不快活。
不快活往往因为太想快活,想过分快活。
再看第二,除了哭,他没有别的办法。
这个黑社会的老大,终于彻底认识到,他面对的大宋王朝,是一个更大的黑社会。
他是快活林的黑社会老大。而朝廷及其各级代理人,是大宋天下的黑社会老大。
全天下都是他们的快活林。
大宋王朝,比黑社会还黑。黑社会的运行法则是暴力。
大宋王朝的运行法则是权力。权力是暴力的最基本形式;暴力是权力的最极端形式。
一个社会,只要是权力控制一切,那它和黑社会就没有本质区别。
这个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黑社会老大,和政府体制老大一比,显得又可怜,又无能。
第三章 小人惯不得,躲不起
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哭着,还去了。
既然他已经看出了这两个公人对武松不怀好意,为什么还“去了”?
鲁智深看出两个公人对林冲不怀好意后,是马上“来了”。一路暗中尾随,暗中保护,直至在野猪林救了林冲,然后,又长途护送,救人救彻。
而施恩,竟然去了!你自己当心吧,你自己保重吧,我管不了了,我不管了!
其实,他是完全有条件像鲁智深尾随林冲一样,尾随保护武松的,至少,他可以派他手下的人这样做,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缺少勇气,缺少承担,缺少把自己豁出去的精神。
这就置武松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好在,武松有足够的自我保护能力。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原来还有两个。
武松眼明,耳聪,看到了,也听到了,然后,冷笑。
这是轻蔑的笑。
这两个公人,连做鬼都做不好,何况做人?
武松右手被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两只鹅就挂在武松项上的枷上,晃荡。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只五里路的光景啊。吃得快,吃得多,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但这不是作者的意思,作者是要以此显示武松对这两个公人的蔑视的态度。
武松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人。你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对你,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倒不大计较。
武松前后两次刺配,上一次遣送他的两个公人,把武松看做好汉,一心关照他。因对武松好,武松也对他们好,每到一处,必出银子买酒买肉大家吃。张青要害他们时,武松还仗义救了他们。
这次的两个公人,把武松看做贼。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武松是被冤屈的,但是他们领命于张都监,一心与武松为仇,处心积虑要害死武松。武松也就下定决心,对他们不住了。
看武松吃鹅,就已经知道这两个公人小命不保了。
心中对人一有恶念,自己即成恶人。什么叫恶人?有恶念,即是恶人。
心中对人一有仇恨,自己即成仇人。什么是仇人?有仇恨,即成仇人。
白刀子还没进去,红刀子已经出来了。
一旦存心你死我活,你未死,我却已然不活。
而这两个公人,选择与武松为敌,完全没有理由。
第一,武松完全没有伤害过他们。
第二,他们完全不是武松的对手。
但是,世界上就是常常有这样的人,他们论其秉性,不配做朋友。论其能力,不配做对手。可是这种人偏偏常常选择与人为仇。
生活中碰到这类人,就如同一只癞蛤蟆跳到脚背上:它也伤害不了你,但是它恶心你。
此刻押送武松的这两个公人,就是扮演这样的恶心人的癞蛤蟆的角色。其实他们根本伤害不了武松。在武松的眼里,他们虽然还在活蹦乱跳,挤眉弄眼,其实早已是死人。
我们再看看林冲如何对待押送他的两个公人。
董超、薛霸一路上处心积虑折磨林冲,在准备下手害死他之前,已经把一个旷世大英雄折磨得奄奄一息。
但林冲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呢?
每到一处,林冲必赶紧拿出银子,买酒卖肉请他们吃,还请他们在上座吃,恭敬他们,奉承他们,讨好他们。
换来的结果,是这两个小人对他变本加厉的迫害和凌辱。
直到要用水火棍取他的性命。
这一点,林冲就不及武松。
中国有一句俗语,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为什么呢?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小人得罪不得。
但是,我们不要忘了:小人也惯不得。小人惹不起,小人也躲不起。
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果然看见前面路边有两个人提着朴刀,跨着腰刀,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瞄见了,只安在肚里,却只做不见。
四个人算计武松。但是,他们不知道,武松何等精细。
我们此前说过,一旦武松与你为敌,那就不是你算计他,而是他算计你了。
第四章 白刀子还没进去,红刀子已经出来
又走不过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
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什么去处?”
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是不眼瞎,他看得很清楚,地方到了,时候到了,有些人的大限到了。
当然,这四个人,也看得清楚,地方到了,时候到了。只是,有一点他们的观点和武松不一致:他们满心以为是武松的大限到了。
观点不一致,没关系,等会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
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还没动手,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咚地也踢下水里去。
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哪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个,赶下桥来。那两个一看,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朴刀落水。武松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那个惊倒的还在那里瘫着,武松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
我不禁叹息:就这样的胆量和能力,还和武松为敌啊?
金圣叹也有几句叹息:“本拟武松死于此刀,谁料自家之刀,仍杀自家之身耶?”
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他们的计谋确实周密而歹毒,必欲置武松于死地,但是,百密一疏,武松已然逃出生天。
此时,云山苍苍,大道朝天,武松如冲出鸟笼的鸟,尽可以展翅高飞。
但是,武松却又问了蒋门神徒弟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
这小子武功胆量都不行,说话倒挺利索,一句话就交代清楚了人物、地点和事件。我们看,这一句话,可以拆分为三个语法层次:都在——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吃酒。
第一,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都在”。好,待会武松杀三人时,都凑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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