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20章


一天,老吴给我们讲了一段解放前发生在某地的一桩关于“粪战”的趣事。起因是当局为建成首善模范区,未经通报街坊,就强行拆除了街头一间被认为有碍观瞻的茅厕。男人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拉开即撒,女人可就受苦了,蹲坑没处所,马桶无处倒。于是,愤怒的女人们结伴相邀,左手提桶右手执刷,冲上街头,与警察发生大战。并请刀笔先生写成讼状,在街头贴出:“拆了茅厕,填了窟窿,奶奶不能绝食,太太仍要出恭。存货尚待出销,新货更要安置。不经同意,就将茅厕拆除,显系独裁,足见区街放肆!暗鸣则臭气熏天,叱咤则香风满市。案关人道,原来自有主张,事属女权,岂可绝无表示!于是三声号令,一个指挥,持桶盖以为藤盾,揭刷把而作军旗……在福星门展开战线,转如意街准备合围。满桶黄金,当街便倒;漫天红雨,到处齐飞!娘子军声势浩大,夫人城壁垒森严。师直而壮,奏凯而归!莫以为纤纤弱质,倒请你试试雌威……”
不久,就是“文化大革命”了,再见着老吴来时,仍然每天拉着粪车,只是粪车到了位置时,他需从车把头拿出一个纸牌挂在胸前,立在原地“请罪”一小时。那纸牌上写的是“历史反革命、坏分子吴安定”,“吴安定”乃是不得“安定”呵,那名字上打了个触目惊心的朱红的大“×”!
第十五章 昌保子的脚汗精华
昌保子姓丁,自小打巢湖跑到江南投奔几个堂叔,跟堂叔学打竹帘子,一辈子没成亲。早先轮流在堂叔家吃住,三十岁后,才在街尾搭着那棵歪颈子老枫杨树自建了两间土坯小屋,算是有了个安身的处所。昌保子中上等个头,蒜头鼻子横阔脸膛,宽肩厚胸,有一把力气,性子却是极好,一年到头总是笑眯眼乐呵呵地给人家出力气帮忙,比如张家做房子,李家劈柴疙瘩,赵家抬老人出殡,第一个喊来的就是昌保子。昌保子说话结巴,听人说百货大楼摆出五元六角八分一瓶的茅台酒,就跑来看稀奇,营业员走过来问买不买?昌保子脸一红,挠着头说:“我买,买,买……”营业员就把酒从柜台里拿到他面前,“买,买……买不起哟……”昌保子已给憋得满脸通红。人家问他:“你常常这样结巴吗?”他回答:“不,不,不经常……只是讲,讲,讲话时才,才这样……”昌保子馋两口酒,但喝到一定量时,就自己帮主人将酒收起来,任是再劝也不会喝高了。
那时,每到初夏,街头巷尾便能看到一些打帘子的人。他们自带芦苇、毛竹等材料,现场编织成芦苇帘或竹帘,给你家门窗遮挡太阳。打帘子时,寻块空地,先用两个人字形木架支在两端,木架间横置一根细圆木,总是趿拉着一双破力士鞋的昌保子打下手,站在圆木一侧,把绕在坠子上的麻线等距离地布放在圆木一边;然后按量好的门窗尺寸,选择出的粗细均衡而结实的芦苇秆,或是以毛竹劈刮出的细条,一根根依次用麻线交替编织。编成后的竹帘,也可以当场染成黄绿各色,或刷上桐油,以增强美观耐用,并能有清凉感。最后,昌保子在某个堂叔的指挥下,在门窗上端装好竹竿框架,将帘子系在竹架上,并用一对木葫芦装在竹架横竿两端,以拉动绳子升降和收拢帘子。这种竹帘苇帘,价廉物美,如果保护得好,当年用后,收藏起来,到第二年还可以用,所以很受人们欢迎。这也确立了昌保子的职业身份。
有一天,昌保子和堂叔给人家打好帘子,要挂到窗子上去。昌保子说:“叔,这窗,窗框……有,有有点松,我,我我去屋里面把着,你,你在屋外死,死劲勒……”堂叔点点头,等昌保子进屋上了窗,就站凳子上去勒绳子。昌保子在屋里喊:“你勒,勒,勒……”堂叔就用力勒了一下。“勒,勒,勒……”堂叔又用力勒了一下。昌保子咬着牙大声喊道:“……你勒,勒,哎哟,勒我手了……”堂叔噗地笑出声,骂,结舌子,好好的话都给你说得脱皮烂骨!
夏天一过,就不再有打帘子的事可做了,但到了初冬,却又是昌保子最忙碌的时候。镇上家家晒菜洗菜,最后上大水缸踩。大凡脚上气味重——俗称汗脚的人踩菜,菜饱吸了这脚汗精华,最入味。昌保子一年到头穿双从来不洗的破旧力士鞋,脚臭有名,加上身量重,又肯下力气,便天天晚上被人家请去踩菜。那菜缸肚大腰圆,通常都是半截埋在地下,码一层菜撒一层盐,人站缸里转圈子踩,棵棵都要踩到踩透贴。一缸菜层层叠叠踩下来,到最后压上那块薄板陈年老渍石,通常快到半夜时分。主妇先打来一盆热水烫脚,再端出一大海碗香喷喷的荷包蛋泡锅巴充作夜宵,并当着昌保子面挖上一大勺白花花的猪油搁进碗里。男主人则在一旁用吃饭碗倒出小半碗烧刀子酒,昌保子将洗好的脚甩一甩水,套进臭气熏天的破力士鞋里,抬眼望望主人,憨憨一笑,说声“那我我,我就不不客,客气了……”,端碗一饮而尽。再捧起那碗漂满油花的荷包蛋泡锅巴,风卷残云一般呼哧呼哧吃下去。最后,满意地抹一抹嘴,将一件打满补丁的夹衣拎过来搭在肩上,起身出门,回他歪颈子老枫杨树下的小屋去。白晃晃的月光下,街沿上结了白花花的霜。
于昌保子而言,踩菜的活没有一点市场意义,全是尽义务,谁叫他生来就有一双比别人臭得多的大脚板哩。但在我们那里,昌保子踩的菜就是品牌,刚从缸里掏出来时,颜色深隆金黄,老远就透过来一股诱人的腌菜香,掐一小片茎叶放嘴里,那咸中微酸的浓醇味……嘿,要多耐嚼就有多耐嚼。那时有人家小孩哭闹不止,只要扯一点这咸菜塞嘴里立马就收效不哭了。假如有人要推荐馈赠给亲友,便说:“我家这菜是昌保子踩的,要不要带点回去?”一听是昌保子脚下杰作,被问的总是迫不及待地点头:“要,要,要呵……”
要是刮痧子,就到镇子后面的三星桥找余师母。余师母的老头子,解放前在太湖无锡那边的乡下当过什么农桑劝导先生,所以身形瘦高、说一口吴侬软语的余师母身上总是有一股清凉的桑园的气息,六十多岁的人,收拾得清清爽爽,腰板竟然一点不塌。
夏秋之间,街邻们有谁因感受风寒时邪疫气,出现头痛脑热、腰肌劳损、落枕痉挛什么的,有人找根泰大爷拔火罐,有人怕吃那打火印的痛或是火罐不便治疗的,便哼哼唧唧地赶来余师母家,让余师母用刮痧板蘸刮痧油反复刮,直到刮得一点不哼为止。余师母的刮痧板是由水牛角制成,有点像长方形的书签,边缘钝圆,抓手里沁凉的。余师母家堂前放着一张凉床,背部刮痧便趴到凉床上取俯卧位;肩部刮,就脱去上衣坐在长条凳上取正坐位。刮拭后会出现青紫色出血点。也有时,余师母出门在外,正巧碰上有人发病,而身上又没带牛角刮痧板,就会向人要来一枚铜钱蘸水或油刮患者的胸背等处,看着那刮过的皮肤充血发红了,患者痛苦多半会减轻不少。
如同根泰大爷不同寻常的高明之处会走罐一样,余师母的绝招是扯痧,即是用手指将患者一定部位或穴位上的皮肤反复捏扯,直扯到局部出现淤血为止。操作时,余师母以拇指指腹和食指第二指节蘸冷水后,夹起一块皮肉,向一侧拧扯,然后急速放开还原。有时也用拇、食、中三指指腹夹扯皮肉,反复地向一个方向拧扯,以所扯皮肤处发红出现红斑为止。什么时候该刮,什么时候该扯?余师母说那要视情形而定,无病也可扯,扯拉时,疼痛叫唤,但扯后周身松快舒适。余师母刮痧从来不收人钱财,但你要是带来一些时鲜菜蔬瓜果或用毛巾兜的几个鸡鸭蛋什么的,她则会很高兴地收下。
余师母声音好听,这些潜质被人发掘出来了,却是常给人请去喊吓。那时,小孩子有个头痛脑热或伤风感冒什么的,老人就说是受了惊吓,把魂给弄丢了,所以就要把魂给喊回来。喊魂的仪式通常是在日暮傍晚进行。一般是由家中或亲戚中的女性长辈牵着孩子来到一些有标志性的地方,比如水塘边、老树下、老屋宅旁,认为小孩子的魂是最易在这些地方弄丢或迷了路。后来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这喊吓就由余师母专做了。于是在苍茫暮色中,余师母的拖长了的声腔响起:“小宝子——哇——侬在水边在树下给吓骇了——记得回家啊——”那个随在身后的小孩,在长声呼唤中便一次次应答着:“嘎(家)来啦……”“记得回家啊——”“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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