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19章


侉三领人在悬空的屋脊上翻瓦,弯腰撅屁股,头顶上少不了太阳暴晒,自是十分辛苦。主人一般要免费供应茶水、香烟,中午晚上两顿荤,然后再结算费用。工价一般按房子的面积以及补盖的新瓦数量计算,泾渭分明,清白明晰。夜晚酒后,侉三他们几人揣了工钱,衣服搭在肩上,在酒力的引逗下,哼着一些小调,胡乱扯着下流笑话,披一身月光,腿高脚底地往家走……工具袋子里有限几件铁器在屁股上哐当哐当撞击着,走出很远的地方,声音仍是那幺清晰。
侉三还有一份兼职:帮人扫烟囱。饭店和食堂的烟囱应及时清除,否则油烟污垢会附粘在烟囱壁上,温度达到一定程度,烟囱里蹿出明火,弄不好就会出事。澡堂子和水罐炉子上的烟囱也要常扫,即使是普通人家的那些不高的烟囱,到了腊月里更要通一通,清除掉附在烟囱壁上的积灰,增强通道效应,灶膛里大火烧起来呼呼响,火舌才会无比欢快地舔着锅底。也有人家自己掏烟囱,稍不小心就踩错了地方,把屋顶踩出个窟窿眼。特别是那些年长日久的老屋,即使是大晴天,揭开瓦,下面的檩椽却是湿腻腻的,一脚滑出,人栽到地上,会跌个半死。一般说来,通烟囱一年也就是在冬腊月份进行一次。侉三干活卖力,不会使奸,可以在一天的时光把半条街的烟囱扫完。
镇上人要形容某一个人长得实在太黑,不会说“黑得像非洲的人”,而是说“就像从烟囱里爬出来的那幺黑”,或是“黑得就像扫烟囱的”……可见,烟囱同黑确实有着脱不了的干系。侉三手里拿着一根两三丈长的竹竿,竹竿上用麦梗扎成如掸灰用的鸡毛掸子。他把袖口、领口和裤脚口全都扎起来,头上套一顶马虎帽,只露一对眼睛在外面。尽管如此,掏一次烟囱下来,摘掉马虎帽,还是满脸漆黑,鼻翼两边积满厚厚一层黑灰,两个鼻孔塞满了烟尘,在眼睛的位置上,只有两只眼白在眨呀眨的,头发不能碰,一碰就带起一阵灰雾。
有一次,我同姐姐一道去西街粮站买回当月配给的大米。营业柜台上方有一个巨大的漏斗状贮米桶,拉起底部的手闸,大米就像水龙头出水一样流淌到搁在磅秤上面的米斗里;称足分量后,营业员就叫顾客用空米袋套在柜台外的出米口上,大米顺斜面滑进袋子里。我们走出营业厅时,正好看见侉三扛起一包大米,踏着坡度不小的一块跳板上到了漏斗状贮米桶前,打开袋子口把米倒了下去。一包大米二百市斤,侉三扛在肩上看不出有多少吃力的样子,走跳板时甚至不用手去扶,可见其平衡功能极好,我暗暗佩服。
这侉三,到底做着多少份兼职呢?
老吴有五十多岁,个子高高的,眉宇很清朗,能言善谈,身份为镇郊的菜农,又是一位职业倒马桶的。每天清晨,街巷之中,家家户户沿着墙根一溜儿摆出马桶,伴随着“嘎吱”“嘎吱”的板车声和吆喝声,新的一天就此醒来。“倒粪哪——倒粪哪——”这拖着粪车一声声吆喝的人,就是老吴。早年没有公厕,人们解决排泄问题,全靠马桶。尽管马桶有盖,是封闭的,但也必须每天处理一次。
马桶为统一的圆柱体,腰微鼓起,上面加了一个坐圈,有一个圆形的马桶盖。马桶盖中央一般雕刻有两个相对的凹槽,方便用手扣着掀盖子。过去小孩子去理发,发型单调,经常是留着中间的头发,剃光四周,俗称“马桶盖”。因为马桶重要,所以新娘子陪嫁必有一只崭新的大红漆的马桶,由一个最机灵的小孩子挑着,里面装着花生、红枣和糖果。
每天早上,老吴粪车的最终点,便是停在我们巷尾的空地上。巷子里各家各户就有人睡眼惺忪地趿着鞋拎了马桶出来,有些人家则是前一晚睡前就将马桶放在家门口,老吴将那些马桶一只只拎到粪车前,掀底倒进粪车里,然后再拿到稍远处长满芦苇的荡子洼里,用一个篾把子麻利地洗刷干净后,再放回各家门口。老吴刚开始从跛腿老刘手里接下这活时,怕弄错,就按地址顺序给马桶一只只排队,后来时间长了就分得清了,各家的马桶总有不同的。有的马桶,斑驳的红油漆已经剥落了大半,露出浅褐色的木头,一眼就能看出年数很久了。老刘腿跛不能拉车,他的职责就是每天早上守着几只大粪桶,当那些家庭主妇们纷纷拎着式样不一的马桶走向偏僻的空地时,老刘就一一从她们手里接过桶,揭了盖,一手提环,一手托底,哗地倒入粪桶中。倒完了,他就走人。约在上午八九点钟,从镇郊走来几个手拿扁担的人,将粪桶挑走。后来,除了蔬菜队,周边一些农业生产队也都想染手我们那条巷子里的粪水。每天天不亮,农民肩挑粪桶走入街巷里,左手斜抱一把长长的剥去皮的白麻秸,边走边把麻秸碰在粪桶上,那哗哗响声就是舀粪倒马桶的信息;有的则长声悠扬高呼“舀粪来——”,这是上门挑粪的“晨曲”。甚至有更远处的生产队摇着粪船泊在河堤下,到学校、店家、居民家去收了粪,小心翼翼将粪桶挑过堤埂,上跳板倒入粪船。那一船要装几十担,一路划去臭气远扬,苍蝇随飞,对蔬菜队来说的确损失不小。
跛腿老刘适应不了竞争,就换来了大个子老吴,粪桶也换成粪车,算是先进了一大步。粪车具有灵活的流动性,能上门服务,而且老吴还能代刷马桶,之后,是将桶口朝下斜扣在墙根一字排开接受阳光亲吻,每只桶底上又都斜撑着一只圆心拧开的桶盖,远远望去十分壮观。老吴倒马桶还有个好处,就是延长时间到每天上午十点钟,即使有人睡懒觉过了头也能赶得上。老吴专心一意等在那里,就同我们天南海北地乱扯。每到年底,老吴就换了一辆板车,拉来几车铺床草和大白菜什么的,送给我们那条巷子里的人家。
蔬菜队派老吴来当此大任,堪称用人善谋。也不知老吴先前是做什么的,反正就是觉得这人真是满肚子一二三的学问,脾气好,什么人都能搭识,而且问什么他就给你答什么,不论大人小孩子,都能同你拉呱。比如,从他口中,我们知道了上海人把马桶叫“夜来香”,我们跟他学会一句话:“倒马桶,倒马桶,你是一个不夜桶……”我们还知道了粪蛆叫五谷虫,是一味中药,兔子拉的屎叫望月沙,蝙蝠粪叫夜明砂,都是中药材的名字。老吴问我们喝没喝过一种叫“金汁”的中药?我们摇头。老吴诡秘地一笑,告诉我们,“金汁”就是人粪做成的,清热解毒效果最好。老药铺里做“金汁”,把新鲜的大粪装入罐子里埋入街心大路之下,十年后取出,渣滓尽化,臭秽全无,只剩得一罐微黄的清汁……还有马勃牛溲都是中药,牛溲,即牛撒尿拉屎而成的草,即蛤蟆叶子车前草的别名;马勃又叫屎菰,还有一个名字叫马屁菌,专长在脏地方的菌类。这都是最微贱最不值钱的东西,“马勃牛溲君受用,何须开口出而哇”——这句是老吴的原话,我们只能略懂大意。老吴说,清朝官兵吃鸦片打不过洋人,就想馊主意,弄了许多马桶装满粪便顺海漂过去,让洋人的军舰沾上“秽气”吃败仗。洋人初一见黑咕隆咚一个个圆头圆脑的东西漂过来,以为是水雷,吓得不轻,一阵炮火打过去,马桶四分五裂,臭气熏天,一个个捏着鼻子气都出不来……我们听了,先是龇牙咧嘴,接着又一齐抱着肚子大笑。
有一年冬天,老吴拖着粪车来倒粪,身边还带了一个十一二岁和我们个头相仿的孩子,说是他孙子。那回他孙子帮他拎马桶,哪知没走几步,马桶的铁拎环突然掉出来,粪水泼在身上,还是我拿来衣服给他换下的。老吴连说我心肠好,将来有大出息,说替他家吴空仓感谢我。老吴就是跟别人不同,喊自家孙子也是连带着姓氏,总是“吴空仓”“吴空仓”地喊着。
有一次我们问他,老吴照例又给我们讲了一大套道道来。那就是“吴”是个特别的姓氏,姓“吴”的人名和姓要反着拧才好,比如你名叫“福寿”或是“旺财”,姓张姓李,“张福寿”、“李旺财”都行,但姓“吴”的人带上姓就是“吴福寿”、“吴旺财”,那就是既无“福”无“寿”又无“旺财”了。依此类推,他的孙子“吴空仓”,没有“空仓”当然就是“满仓”了。
一天,老吴给我们讲了一段解放前发生在某地的一桩关于“粪战”的趣事。起因是当局为建成首善模范区,未经通报街坊,就强行拆除了街头一间被认为有碍观瞻的茅厕。男人可以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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