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24章


株挺拔的松树,因而他的《归去来兮辞》中也说:“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又说:“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可见这里的“孤生松”既是象征,也有写实的意义。当然,松树的高洁坚贞与陶渊明人格的孤傲正直本身就有着某种共通之处。这六句中诗人表示了对田园生活的依恋和热爱,如在同一组诗的后一首“结庐在人境”中,就充分表现了他的这种感情,以为这是远离尘嚣的最佳途径,故愿千载长守,永不分离。
此诗全用比体,继承了我国自《诗经》以来的比兴创作手法,如《诗经》中的《魏风·硕鼠》和《豳风·鸱鸮》就是全用比体的作品,楚辞中的《橘颂》也是如此。陶渊明就是接受了《诗经》、《楚辞》的传统,他以孤鸟自喻,形象地描绘了自己从尘世的羁绊中解脱出来,较之直接的陈述更加耐人寻味,意蕴深长。他另有《归鸟》四言诗一组,也抒发了相类似的感情,如其中之一说:“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顾俦相鸣,景庇清阴。”也寄寓了诗人倦而知返的经历。这种借鸟的归栖来象征诗人自己由出仕到归隐的说法在陶渊明的其他作品中也不少,如《归园田居五首》中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去来兮辞》中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都以归鸟喻自己的回归田园。此诗以通首比喻的方法,启导了后代以鸟喻人的无数诗作,如鲍照的《赠傅都曹别》、韩愈的《鸣雁》、杜牧的《早雁》等都是全篇以雁为比,与陶渊明此诗的创作手法一脉相承。
这首诗在写作上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采用了强烈的对照手法,诗的前六句极言孤鸟的失意,鸟既失群,自然栖惶不安,加之在暮色苍茫中独自飞翔,令人倍感凄凉。再说它徘徊无定,是目之所见;续说它鸣声转悲,是耳之所闻,最后又从其鸣声而推测其心之所思,层叠写来,将孤鸟无地可容的窘迫处境写得淋漓尽致。然“因值孤生松”以下陡然折回,敛归息荫,自然有无限乐趣,更何况在举世无繁荣之木的情况下,得一挺拔劲直、浓荫铺地之青松作为栖息之地,自为理想的乐土,故欲托身于此,千载不离。下六句写鸟的得其所哉也极尽其能事。然惟有在前半极言失意的基础上,才更深刻地感到后半所写境遇的可贵,前后构成了强烈的对照,令诗意更加鲜明,这便是诗歌创作中比照的妙用,相反相成,达到更为感人的效果。
至于前人解释此诗的寓意时往往以为陶渊明在此不仅表示了甘愿隐退,绝意出仕刘宋的高尚气节,而且也有意地讽刺了殷景仁、颜延之等出仕新朝的士人,其根据主要在“劲风无荣木”诸句。然细味全诗,其旨趣在于以鸟自况,“劲风”云云固然隐喻时世乱离,然未必确有所指。读以比体所写之诗最忌过分穿凿附会,这又是我们在诗歌鉴赏中宜加注意的。
作者:王镇远
饮酒二十首(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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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在魏晋以前,以儒家学说为核心,中国人一直相信人类和自然界都处于有意志的“天”的支配下。这一种外于而又高于人的个体生命的权威,在东汉末开始遭到强烈的怀疑。于是就迎来了个性觉醒的时代;在文学创作中,相应地有了所谓“人的主题”的兴起。但个性觉醒,既是旧的困境与背谬的结束,又是新的困境与背谬的发现与开始。首先,也是最基本的,就是有限的个体生命与永恒的宇宙的对立。诗人们不断发出哀伤的感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自顾非金石,咄唶令人悲”(曹植《赠白马王彪》);“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阮籍《咏怀诗》)。人们在自然中感受到的,是无限存在对有限人生的压迫。
但是,即使说困境与背谬注定要伴随人类的全部进程(这是一个存在主义的观念),在不同的阶段上,人还是要寻找不同的解脱方式。哪怕是理念上的或者是诗意上的,人也要发现一种完美的生命形态。所以到东晋末,在玄学的背景中,陶渊明的诗开始表现一种新的人生观与自然观。这就是反对用对立的态度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相反地强调人与自然的一体性,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这在他的《饮酒》之五中,表现得最为充分而优美。凭着它那浅显的语言、精微的结构、高远的意境、深蕴的哲理,这首诗几乎成了中国诗史上最为人们熟知的一篇。
全诗的宗旨是归复自然。而归复自然的第一步,是对世俗价值观的否定。自古及今,权力、地位、财富、荣誉,大抵是人们所追求的基本对象,也便是社会所公认的价值尺度。尽管庄子早就说过,这一切都是“宾”,即精神主体的对立面(用现代语汇说,就是“异化”),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终究无法摆脱。而陶渊明似乎不同些。他当时刚刚从官场中退隐,深知为了得到这一切,人们必须如何钻营取巧、装腔作势,恬不知耻地丢去一切尊严。他发誓要扔下这些“宾”位的东西,回到人的“真”性上来。
于是有了这首诗的前四句。开头说,自己的住所虽然建造在人来人往的环境中,却听不到车马的喧闹。“车马喧”,意味着上层人士之间的交往,所谓“冠带自相索”。因为陶渊明喜欢诉穷而人们又常常忘记贵胄之家的“穷”与平民的“穷”全不是一回事,这两句诗的意味就被忽视了。实在,陶家是东晋开国元勋陶侃的后代,是寻阳最有势力的一族。所以,尽管陶渊明这一支已呈衰落,冷寂到门无车马终究是不寻常的。所以紧接着有一问:你如何能做到这样?而后有答,自然地归结到前四句的核心——“心远地自偏”。“远”是玄学中最常用的概念,指超脱于世俗利害的、淡然而全足的精神状态。此处的“心远”便是对那争名夺利的世界取隔离与冷漠的态度,自然也就疏远了奔逐于俗世的车马客,所居之处由此而变得僻静了。进一步说,“车马喧”不仅是实在的事物,也是象征。它代表着整个为权位、名利翻腾不休的官僚社会。
这四句平易得如同口语,其实结构非常严密。第一句平平道出,第二句转折,第三句承上发问,第四句回答作结。高明在这种结构毫无生硬的人为痕迹,读者的思路不知不觉被作者引导到第四句上去了。难怪连造语峻峭的王安石也大发感慨:自有诗人以来,无此四句!
排斥了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作者在什么地方建立人生的基点呢?这就牵涉到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可以称为“自然哲学”,它既包含自耕自食、俭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又深化为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是在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的,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每一个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直接面对整个自然和宇宙而存在。从本源上说,人的生命原来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大化”迁变的表现,只是人们把自己从自然中分离出来,投入到毫无真实价值的权位和名利的竞逐中,以至丧失了真性,使得生命充满焦虑和矛盾。所以,完美的生命形态,只有归复自然,才能求得。
这些道理,如果直接写出来,诗就变成论文了。所以作者只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诗人(题名叫《饮酒》,自然是一位微醺的、飘飘然忘乎形骸的诗人)在自己的庭园中随意地采摘菊花,偶然间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即陶之居所南面的庐山)相会。“悠然见南山”,按古汉语法则,既可解为“悠然地见到南山”,亦可解为“见到悠然的南山”。所以,这“悠然”不仅属于人,也属于山。人闲逸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在那一刻,似乎有共同的旋律从人心和山峰中一起奏出,融为一支轻盈的乐曲。
另一种版本,“见南山”的“见”字作“望”。最崇拜陶渊明的苏东坡批评说:如果是“望”字,这诗就变得兴味索然了。东坡先生非常聪明,也很懂得喝酒的妙处,他的话说得不错。为什么不能作“望”?因为“望”是有意识的注视,缺乏“悠然”的情味。还可以深一步说:在陶渊明的哲学观中,自然是自在自足无外求的存在,所以才能具足而自由;人生之所以有缺损,全在于人有着外在的追求。外在的追求,必然带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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