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26章


作者:王思宇
饮酒二十首(其八)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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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经过孔子的这一指点,松柏之美,便象征着一种高尚的人格,而成为中国文化之一集体意识。中国诗歌亦多赞叹松柏之名篇佳作。尽管如此,陶渊明所写《饮酒》第八首“青松在东园”,仍然是极有特色。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青松之姿,挺秀而美。生在东园,却为众草所掩没。可见众草之深,其势莽莽。青松之孤独,也不言而喻。“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殄者,灭绝也。异类,指众草,相对于青松而言。枝者,谓枝干。岁寒,严霜降临,众草凋零。于是,青松挺拔之英姿,常青之秀色,乃卓然出现于世。当春夏和暖之时节,那众草何尝不也是青青之色?而况草势甚深,所以能一时掩没青松。可惜,众草究竟经受不起严霜之摧残,终于是凋零了。“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倘若青松多了,蔚然连成松林,那么,它的与众不同,便难以给人以强烈印象。只是由于一株青松卓然独立于天地之间,人们这才为之诧异了。以上六句,构成全诗之大半幅,纯然出之以比兴。正如吴瞻泰《陶诗汇注》所说,是“借孤松为己写照”。青松象征自己坚贞不渝之人格,众草喻指一班无品无节之士流,凝霜则是譬比当时严峻恶劣之政治气候,皆容易领会。唯“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两句,意蕴深刻,最是吃紧,应细心体会。一株卓然挺秀之青松,诚然令人惊诧。而其之所以特异,乃在于众草不能有青松之品质。倘园中皆是青松,此一株自不足为奇了。一位人格高尚之士人,自亦与众不同。其实,这也是由于一班士人自己未能挺立人格。若士流能如高士,或者说人格高尚蔚然而为一代士风,则高士亦并非与众不同。依中国文化传统,“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人人都具备着挺立人格的内在因素。“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人人都可以挺立起自己的主体人格。可惜士人往往陷溺于私欲,又如何能“卓然见高枝”呢?正如朱熹所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附录引)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晚抱固穷节,自比青松,当之无愧。最后四句,直接写出自己。“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寒柯,承上文“凝霜”而来。下句,陶澍注:“此倒句,言时复为远望也。”说得是。陶渊明心里爱这东园青松,便将酒壶挂在松枝之上,饮酒、流连于松树之下(本题是《饮酒》)。即使不到园中,亦时常从远处来瞻望青松之姿。挂壶寒柯,这是何等亲切。远望松姿,正是一往深情。陶渊明之心灵,分明是常常从青松之卓然高节,汲取着一种精神上的滋养。庄子讲的“与物有宜”,“与物为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分别见《庄子·大宗师》、《德充符》、《天下》篇),正是此意。“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结笔两句,来得有点突兀,似与上文无甚关系,实则深有关系。梦幻,喻人生之短暂,翻见得生命之可珍惜。绁者,捆缚也。尘羁即尘网,谓尘世犹如罗网,指的是仕途。生命如此有限,弥可珍惜,又何必把自己束缚在尘网中,失掉独立自由之人格呢?这种坚贞高洁的人格,正有如青松。这才是真正的主体品格。
陶渊明此诗之精神境界与艺术造诣,可以喻之为一完璧。上半幅纯用比兴,赞美青松之高姿。下半幅纵笔用赋,发舒对于青松之知赏,以及珍惜自己人格之情怀。全幅诗篇浑然一体,实为陶渊明整幅人格之写照。全诗句句可圈可点,可谓韵外之致味之而无极。尤其“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二句,启示着人人挺立起高尚的人格,则高尚的人格并非与众不同,意味深远,极可珍视。《诗·小雅·裳裳者华》云:“唯其有之,是以似之。”只因陶渊明坚贞高洁之人格,与青松岁寒不凋之品格,特征相似,所以此诗借青松为自己写照,境界之高,乃是出自天然。
作者:邓小军
饮酒二十首(其九)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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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组诗第九首“清晨闻叩门”,是一篇假设问答以表示诗人坚持隐居避世、拒绝仕宦决心的诗作。这首诗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它使人们能更清楚地了解陶渊明归隐后的生活,以及他对“仕”与“隐”的认识和思索。
诗以清晨的叩门声发端,全篇皆在自然而融洽的气氛中。清早,诗人就听见有人敲门,他急忙起身,连衣服也顾不得穿好,便赶去开门。“倒裳”,用《诗经·齐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之意,风趣地写出诗人一早急起迎客的匆忙情形。“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问一声来者是谁?原来是一位老农前来问候。“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此两句是诗人以转述的口气说出田父的来意:他提着酒壶远道来探望,为的是怀疑我与时世相违背。紧接四句便记下田父的劝说之辞。这位田父的意思也并非是赞同当时的社会风气,只觉得诗人如此衣衫破敝、居住在低矮的茅屋中,未免太委屈,实在不是高士隐居之地。“?缕”,同“褴褛”。“尚同”,主张同流合污的意思。“汩其泥”,语出《楚辞·渔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意谓姑且与世人同浮沉,不要独清。再下六句,则是诗人对田父的回答,亦可视作作者的自勉之辞:我深深地感谢老人家的善意劝告,但是自己的禀性、气质不能与世俗相谐洽;揽辔回车、再入仕途,诚然可以跟着人家学,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和初衷,岂不是太糊涂了吗?咱们暂且快乐地喝酒吧,我的车是不能回转的!语气虽然谦恭而委婉,但是所表示的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决心走隐逸之路的态度,又是何等坚决!“吾驾不可回”,这正是诗人最后的誓言!
从诗的艺术构思来看,全篇设为问答,与《楚辞·渔父》篇有着相近之处。而且非特形似,神亦似之。从诗的内容来看,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刚正之气,亦正为诗人所继承和发扬。陶渊明虽未像屈子那样“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但从田父所言的“?缕茅檐”看,他的生活也是极其简陋的。所以他的宁守贫贱、绝意仕进,也和屈子一样是难能可贵的。此外,诗人将日常生活中的琐细之事,如开门迎客,对酒谈天,都写入诗中,而且又写得亲切自然,丰腴有味,纯朴动人,这也是作品的高妙之处。全篇看似舒缓,却于表面散漫的行文中,处处蕴含着不流于世俗的高尚精神。
作者:孙绿怡
饮酒二十首(其十三)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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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设为一夫一士,而以士自况,表达了对时事的看法和自己的生活态度。
开头六句是叙事。首句的“客”即下句的一夫和一士。“止”是止息、居住。“取舍”,趋向和舍弃,指志趣、怀抱。“邈”是远的意思。“邈异境”谓二人处于相距极远的两个不同境界。这二句是说,有两个常住在一起的人(这“人”其实是两种人的象征),他们的志趣迥然不同:一个人长年独自饮酒沉醉,一个人却不饮酒,终年都很清醒;两人你嘲笑我醉,我讥讽你醒,讲的话都不为对方所理解。这几句尽量突出这两个人志趣的根本不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生活方式也绝然相反,同时只作客观叙述,不带一点褒贬。这样写,是为了更好地为下文作铺垫,为下面的议论蓄势。
“长独醉”和“终年醒”都不是常人所有的情形,这不免使人产生疑问:他们何以会有这种表现?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对此,“规规”二句用亦叙亦议的笔法,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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