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31章


作者:钟元凯
拟古九首(其三)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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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安帝义熙元年(405),陶渊明弃官归隐,从此开始躬耕自资的生涯。义熙十四年,刘裕杀安帝,立恭帝。元熙二年(420),刘裕篡晋称宋,废恭帝,并于次年杀之。已经归隐十六、七年的陶渊明,写下了一系列诗篇,寄托对晋朝的怀念,和对刘裕的愤慨。《拟古》九首,联章而为一组,正如明黄文焕《陶诗析义》所指出:“此九章专感革运。”这里是其中的第三首。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遘,遇。仲春二月,逢上了及时雨。第一声春雷,亦从东方响起——春天又从东方回来了。“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众类冬眠之蛰虫,暗中皆被春雷惊醒,沾了春雨的草木,枝枝叶叶纵横舒展。以上四句,“众蛰”句承“始雷”句来,“草木”句则承“遘时雨”句来。此四句写出春回大地,大自然一片勃勃生机,“草木纵横舒”之“舒”,尤其传神。杜甫《续得观书》“时危草木舒”之句,颇可参玩。“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一双刚刚到来的燕子,翩翩飞进我的屋里。“翩翩”、“双双”,两组叠字分别举于句首,活泼泼地,直是状出燕子之神态。如在目前,毫不费力。“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先巢”、“旧居”,皆指旧有之燕巢。“相将”即相偕。梁上旧巢依然还在,这双燕子一下子便寻到了旧巢,飞了进去,住了下来。原来,这双燕子是诗人家的老朋友呢。曰“相将”,曰“旧居”,看诗人说得多么亲切,这已经是拟人口吻,我亦具物之情矣。燕子之能认取旧巢,这件寻常小事,深深触动了诗人之别样情怀。他情不自禁地问那燕子:“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自从去年分别以来,我家门庭是一天天荒芜了,我的心仍然是坚定不移,但不知您的心情究竟如何?“我心固匪石”之句,用《诗经·邶风·柏舟》成语:“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此句下笔极有力度,有如壁立千仞;亦极具深度,实托喻了诗人坚贞不渝之品节。“君情定何如”之结句,则极富风趣,余味不尽。倘若燕子有知,定作如此答语:纵然君家门庭荒芜,可是我心亦依然不改,只认取旧家故巢而已,不然,又怎会飞回君家呢?清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谓:“末四句亦作燕语方有味。”此说实不通。“门庭日荒芜”,“日”者,一天天也,门庭一天天荒芜,此是主人所见,故非燕语。
诚如元吴师道《吴礼部诗话》所评:“此篇托言不背弃之义。”那么,陶渊明的弃官归隐,与不背弃晋朝之间,是不是有矛盾呢?其实并不矛盾。当义熙元年陶渊明弃官归隐之际,东晋政权实已掌握在刘裕手中。《宋书·陶潜传》云:“(潜)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异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出仕。”至晋亡以后,陶渊明之诗文,亦绝不书宋之年号,即不奉其正朔。如实地说,归隐之志与故国之思在陶渊明原是一致的,用传统文化的语言说,这就是节义。品节道义,是陶渊明一生之立身根本。
陶渊明此诗之艺术特色,令人称道者实多。首先是极为风趣又极具风骨。诗人与燕子之对话,十分风趣、幽默。在这份风趣、幽默之中,却蕴藏着一种极严肃的人生态度,极坚卓的品节。这是诗歌史上一篇别开生面的优秀作品。其次,是以众蛰惊雷、草木怒生的大好春天,与“无人可语,但以语燕”(《陶诗析义》)的孤独寂寞相对照,从而默示出诗人悲怀之深沉。大好春光愈热闹,则诗人之孤独寂寞便愈凸出,其悲怀之深亦愈突出。再次,是语言平淡自然而有奇趣精彩。全诗语言,读来平淡自然,可是细心体会,诗人用“时”、“始”、“舒”、“新”等语,表达春天一到大自然就发生的那种种最新变化,是多么锐敏、精当。用“我心匪石”之成语,中间施以一“固”字,表达故国之思,其从容不迫之中,又是何等坚卓挺拔。东坡曾说:“陶渊明诗初读若散缓,熟视之有奇趣。”(《冷斋夜话》引)确是会心之言。人们常说陶渊明诗是绚烂归于平淡,其实,要从平淡自然之中,见出其奇趣精彩,尤其是一段绚烂之精神,读陶渊明诗方是不枉。
作者:邓小军
拟古九首(其四)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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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古”意思是摹拟古诗,此诗张玉穀说是“拟登废楼远望而伤荣华不久之诗”(《古诗赏析》)。登高望远而有所思,乃是古诗中最常见的意境。此诗明言“拟古”,则登楼之事,未必实有,而只是虚构形象,借以抒发情怀。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迢迢”、“百尺”都是形容楼高,李商隐诗句“迢递高城百尺楼”(《安定城楼》)大概由此而来。“四荒”,四外极远之地。由于楼高,极远的地方都看得很“分明”,这又可看作是从对面来写楼高。“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这两句是说,这座楼傍晚有云彩飘入,早晨有飞鸟鸣聚。这一方面还是形容楼高,王勃形容“滕王高阁”“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笔法相似。另一方面,是写此楼之废,只有云鸟栖息,而不见人踪。这几句写楼高、楼废,乃诗人兴感之由。“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所见远,所思广。“茫茫”,既见地域的广阔、思绪的浩茫,还表示平原上一无所有。这两句极具苍凉的情致,为登眺名句,李峤的“山川满目泪沾衣”(《汾阴行》)、晏殊的“满目山河空念远”(《浣溪沙》)当皆由此脱化。
“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以下就是慨叹了。“此场”即指所望中的山河、平野,古来有多少人在这里角逐啊,角逐之时又是那么激昂慷慨,似乎人生的一切追求莫大于斯。而“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北邙”,山名,在洛阳城北,东汉以来君臣多葬于此。这是说,这些“功名士”到头来一个接一个寿终正寝。从前面的“慷慨”到这里的“一旦”“相与”,见出命运的无情、功名近乎儿戏。身后情形又是怎样呢?“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坟上表示万古不凋的松柏也被人砍伐了,露出了高高低低的坟头。“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遗主”,死者的后代。这两句说:倒塌的坟基也无人修理了,死者的游魂在哪里呢?也就是说,连魂也找不到一处安身的地方了。这些“功名士”身后未免太凄凉了,他们功在哪里、名又在哪里呢?作者最后说:“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诚足贵”是揣摩生前、“慷慨”时的心理,但看看死后的冷落,真正是“可怜伤”了。“怜”、“伤”,同义反复,是加重感叹。
陶渊明在不少诗中都表达了“荣华难久居”的思想。否定功名富贵,就是对自己归田躬耕生活道路的肯定。这是陶诗的基本主题之一。其它诗多是运用自述的写法,从自己的素怀、从当前的生活,絮絮道来,心情显得比较平静;这首诗则是登楼怀古,境界高远,感慨遥深。这与平素的“散缓”风格自是不同。前面写楼,已暗寓了废替之叹;后面怀古,生前、死后的对照,死后的悲哀,着墨甚多;而慨叹的“功名士”又为争疆夺土之人。这些都表示了:此诗不单是一般的“伤荣华不久”,而还有着特定的政治内涵。论者谓为寄怆于“国运更革”、晋宋易代,这是很有可能的。
作者:汤华泉
拟古九首(其七)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
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雲间月,灼灼叶中华。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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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拟的是古代那些表现“美人迟暮”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古诗”中有,不过,对照起来,拟的更像曹植的《杂诗》“南国有佳人”之类。
诗写的是佳人在春天的一个“日暮”和“清夜”的感触。日暮的景色很美,天空万里无云,显得何等澄澈;春风把微微的暖意一阵一阵地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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