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32章


地送来,叫人感到多么舒适。面对如此景色,自然使人为之心旷神怡,而春风又似乎对人特别有情,殷勤地传布着“微和”,显得人情物态的极为融洽。“日暮天无云”,即目生情,出语清新自然,“春风扇微和”,“扇”的拟人,“微”字的体贴,都富于情意。这是“日暮”。“清夜”的景色又将如何呢?天色、暖意当亦如之,而后面又补写了“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显出更是花好月明,景色就更加迷人了。“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佳人喜爱这清夜,彻夜酣饮,唱歌直到天明。“佳人”,美人,富于青春活力的女子,面对如此的良辰美景,自然激发了她的生活热情,激发了她对美好人生的热爱、对未来的憧憬,她的“酣且歌”,是对春景的陶醉,也是对人生的陶醉,如同后来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所写:“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虽则活动内容不尽相同,而心情则是一样的。上面的写景抒情,写日暮景包含清夜,而“美清夜”又暗含日暮,清夜景又见于后幅,用笔错落互见,不同于靖节惯常的平叙,赏者当有会于心。
后幅是乐极悲来了。“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竟”者歌终也,“持此”犹得此、对此之意。大凡人们面对美好的事物,常常是爱之又惟恐失之,如此春夜,真叫人喜不自胜,但转念一想,它又能存在几时?佳人还会想到:自己的芳华又能保持多久?芳颜清歌又能否得到世人的赏识?这就是“持此感人多”的种种复杂意绪,“此”即良辰美景之谓也。下面四句或谓即佳人歌唱之辞,而理解为歌竟时的自言自语(即叹息之词)似更贴切。状“月”前用“皎皎”,又以云来烘托;状“华(花)”用“灼灼”形容,又衬以绿叶。这是多么美好,真是花月交辉啊。春夜越美,春夜在她的印象中越好,就越能反跌出她的惶恐、她的失意、她的焦虑。“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话语似不甚峻切,内在的情感分量是不轻的。曹植“南国有佳人”后幅是:“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作者代佳人说出心中的苦悲,这里是以佳人之口自传心曲,益显意深情婉。
与上述曹植《杂诗》一样,这首诗也是一篇寓言体作品,“佳人”显现了作者对人生的执着,诗中“美人迟暮”之感,正见出他某种用世之情。组诗《拟古》作于靖节晚岁,这可见作者身处易代之时,也并未忘怀世事,失去生活的热力。钟嵘在《诗品》中举此诗以为别调,评云:“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认为此诗不是一般的“田家语”,也就是说它似乎别有寄托;认为此诗并非“质直”,而是辞采华美,这在靖节诗中确不多见。写“佳人”云云,全部陶诗一百二十多首,也只有这一篇。至于方东树说此诗“情景交融,盛唐人所自出”(《昭昧詹言》),正可作“风华清靡”一语的注脚。
作者:汤华泉
拟古九首(其九)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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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发舒归隐之志的诗歌,往往是畅所欲言,而寄托故国之思的诗歌,则往往是微婉其辞。其中如《述酒》一篇,便隐晦曲折之至。所以,只论陶诗明白如话,其实并不全面。《拟古》九首之第九首,亦是一篇用比兴手法寄托故国之思的作品。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种桑于长江边,为期已是三年,似可望有所收获了。乍一看来,起笔二句所写不过是种桑之一小事,可是此一事象,实托喻着重大政治事件。桑树乃晋朝之象征也。西晋傅咸《桑树赋序》云:“世祖(晋武帝)昔为中垒将军,于直庐种桑一株,迄今三十余年,其茂盛不衰。皇太子(即晋惠帝)入朝,以此庐为便坐。”《赋》文并谓:“惟皇晋之基命,爰于斯而发祥。”可见以桑树象征晋朝,是有来历的。江边本非种桑之地,“种桑长江边”,此暗喻晋恭帝为刘裕所立。恭帝于义熙十四年(418)十二月即位,至元熙二年(420)六月被刘裕逼迫禅位,前后正是三年,故诗云“三年望当采”。本来,桑树种植三年,则可望采其叶矣——此言其已当茂盛;君主在位三年,则可望有成绩矣——此言其已当自强。此在恭帝,虽说是无望之望,然而同情晋朝的人,毕竟望其能够固本自立。结果如何呢?“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枝条刚开始生长起来,却突然遭到山河变迁。曰“始欲茂”,实是未茂。曰“山河改”,则呼应“长江边”,不言而喻,洪水滔滔,江岸崩溃矣。长江边岂种桑之地?昔日种桑是于斯,今日毁桑亦于斯,此正喻说恭帝是为刘裕所立,亦为刘裕所废也。“忽值山河改”一句,触目惊心,虽是比兴,亦是明言矣。元熙二年六月,刘裕逼恭帝禅位,篡晋称宋,改元永初,山河变色矣。“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洪水滔滔,高岸为谷,冲断了树枝,卷走了根株。那洪水滔滔,正如沧海横流。三年之桑,毁于一旦。刘裕逼恭帝禅位,即废之为零陵王。“根株浮沧海”句,喻指此事。次年宋永初二年(421),刘裕便派人杀害了废帝。从“三年望当采”及“根株浮沧海”之句,可知此诗当作于恭帝被废之后,次年被害之前。恭帝被害之后,陶渊明是以《述酒》一诗,作出反应的。程穆衡《陶诗程传》云:“‘柯叶’、‘枝条’,盖指司马休之之事。休之拒守荆州,而道赐发宣城,楚之据长社。迨刘裕克江陵,奔亡相继,而晋祚始斩。”所言甚是。从“枝条始欲茂”及“柯叶自摧折”看,晋室本来并非未作努力自强,“三年望当采”亦并非毫无来由之望,可是晋室终非刘裕之敌手,同情者之希望,也终于落空。“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此二句,从比兴之表面事象说,是写桑树既毁,春蚕遂无叶可食;蚕丝不成,寒衣亦无资源可制。从所寄托之深层情意言,则是表达天下同情晋朝之人包括诗人自己,当晋亡之后深深的失落悲感,其对于晋朝的依恋之情,亦见于言外。此二句所写晋亡及于人们之影响,托喻春蚕、寒衣之事象,但仍与桑树这一基本象征有密切联系,全诗构思,缜密而自然如此。“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本者,根也。结笔两句,回向桑树,仍是双管齐下。表面意谓当时种桑既在江边,而未植根高原,则今日桑树根株全毁,又如何可以追悔!深层意蕴,则是当时晋室既依赖于刘裕,今日晋之亡于刘裕,亦无可追悔也。诚如黄文焕《陶诗析义》之所言:“事至于不堪悔,而其痛愈深矣!”
陶渊明此诗当作于晋亡之后不久。如诗所示,在陶渊明心灵深处,实痛愤刘裕,同情晋朝,对于晋亡,沉痛至深。这就说明,在归隐十六年之后,陶渊明亦决非一忘世之人,他对于世道政治,仍然抱有坚确的是非之判断,鲜明的爱憎之情。就是将他说为一道家,实亦未妥。同时,亦如此诗所示,陶渊明以一同时之人,能够对晋亡之一段当代历史,表达明晰之认识,提出清醒之教训。尤其“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二句,可以见出其清醒、理智之态度。这,显然又是与他早已弃官归隐,与现实政治之间保持了相当距离所分不开的。可以说,陶渊明此诗是一幅晋亡之诗史。
陶渊明此诗艺术造诣很高。诗中采用桑树这一晋朝之象征,喻说晋亡一段历史,比兴已可谓高明、得体。特别值得提出的是,此诗以比兴结体,桑树作为基本象征,全幅诗篇一以贯之,始终都未脱离这一基本象征。意象毫无支离之感。中国诗歌艺术,以比兴为根本大法。《诗经》之比兴,多局于开篇之起兴,简单之比喻。比兴至于《楚辞》,发展而为自觉之象征,寄托以深意,但亦多为片段,诗幅主体犹是直抒。陶渊明此诗,以同一象征性意象贯串全幅诗篇,极为完整圆满,而寄托遥深,不着痕迹。可以说,陶渊明此诗之创造,丰富了中国诗歌比兴寄托之艺术传统。
作者:邓小军
杂诗十二首(其一)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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