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58章


在他认为是至死不投降的中国话。周若飞不由地暗自得意。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从小山嘴里冒出怂包话,无形中为这出戏增添了真实性。
他对赵武说:“小山说他愿意把最有价值的情报讲出来,完全彻底,不留尾巴。他只是希望你们能根据坦白从宽的政策对他宽大处理,不要杀他这个认罪投降了的日本俘虏。”
赵武想了想说:“行,叫他如实讲,我们会根据他的表现考虑怎样处置的。”
“是是是,”周若飞满脸谄媚地说,“我和小山一定好好表现,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
以下,周若飞便使尽浑身解数,在两者间左右逢源,瞒天过海,为小山炮制口供。孙一更老师在纸上刷刷记录,小山的口供就出来了,白纸黑字是最让人放心的事,赵武他们松了口气。
周若飞同样也松了口气。当然,为这次审讯画一个圆满句号的还是小山本人,当审讯他的人走出磨房时,他不失时机地呼叫:“我投降——饶命啊……”
赵武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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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近年根,石沟村就愈临近灾难的深渊。饥饿使村里的孩子一拨儿接一拨儿睡过去。玉琴家成了一个临时救助医院,大摊煎饼不止。赵武还给玉琴找来几个帮手,磨面的,烧火的,担水的,各负其责,关键环节——分发药饼(小村人独出心裁地将煎饼称为药饼)仍由赵武掌管,为的是避免可能出现的混乱与不公。尽管如此,可还是不断出现一些疙疙瘩瘩的事。比如有的病孩喂了药饼并不见功效,经详细盘查,原来那家给病孩喂药饼的也是个孩子,忍不住把大半药饼咽进了自己肚里,病孩“剂量”不足,当然治不了病;还有的人家让孩子躺在炕上装睡,一谎报病情,冒领药饼。对于这些情况赵武则是十分为难,望着孩子那黄黄的瘦脸终不忍心将其伎俩戳穿,照样发给药饼,使赵武犯难的是,从万有家借来的那点粮食很快在减少,他不知道一旦用完该怎么办?万有家当然还有可以出借的粮食,但要再次向他开口,恐怕就像上刀山下火海那般的艰难。除了万有家,还有余粮的就是五爷。
想到五爷,赵武眼前便现出他家饭桌上用布遮盖的柳条筐子。心想五爷连自己的亲生孙女都不管不顾,怎还会可怜别的与他毫无瓜葛的孩子?作为一族之长,五爷是很让族人心寒的。许多年前,族人便对他将庙产据为己有而提出过异议。并指出别的村子庙产收入除祭祀外,所余为族人所共享。丰收年景村里的庆典以及歉收年景对贫困户的接济都取之于此。村人觉得别村这种做法合情入理,为何至贫至穷的石沟村却抱着老皇历不放,让一家一户独吞?五爷也有自己的说法:别的村族怎样怎样是人家的事情,与石沟村无干,石沟村只能依照自己祖先留传下来的族规行事,不能更改。这是前些年的事。尔后日本人打过来,五爷当上国救会长,族人就更不敢多言了。
思前想后,赵武也就断了向五爷借粮的念头。但村里的局面还得由他这个当村长的应付,他无法推脱。他像一头精疲力尽的牲口拉着石沟村这辆破车向前行走,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只为寻找能赖以活命的狗日的吃食。
腊月二十八日这天,派去昆嵛山送情报的民兵回了村,说在山里见到了吴队长和比吴队长官更大的首长。他们说石沟村抗日政府已经完成看押俘虏的任务,应予以表扬。但鉴于战争形势,抗日队伍去解押俘虏已无可能,而且也无此必要了,他们指示村抗日政府将在押的人犯就地处死。
听到杀人,在场的赵武、五爷、赵志不由面面相觑,口吐凉气。石沟村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从未杀过一个人,不论怎么个杀法都没有。人们的生老病死都遵从着自然,再贫再病也不轻生,再恨再仇也不杀人。在他们看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刀砍死或者一枪打倒,简直不可思议。但命令就是命令,谁也不敢违背。他们只好商量处决人犯的各项事宜。如行刑时间、地点及行刑方式等等。既然是杀人,所涉及的一切都不可马虎大意。有一年小村宰牛,屠手一刀没捅准地方,牛疯了,挣断绳子先顶倒了那个背时的屠手,又瞪着血眼满街寻人,吓得村人屁滚尿流地乱奔,关门堵窗不敢动弹。直到那牛血尽而死,这事才了。小村人只要想起那桩事便心有余悸。杀牲口且如此惊险,又何况杀人?
见多识广的五爷对此更是忧心忡忡。他说民国十四年间,他在牟平城西刑场看过一遭秋决。沙滩上一拉溜跪着七个壮汉,一色的“胡子”。刽子手只有一个,手持大刀站在这伙死犯身后。他正琢磨该从哪头下手时,只见其中的一个对他吆:别愣着,先拿我开刀。刽子手问为啥?他说我是弟兄们的头儿,我要叫弟兄们看我掉下的脑袋还能骂三声狗官,叫他们明白今生没跟错了人,来世还跟着我干。刽子手说行,成全你。一刀向那匪首后颈挥去,那颗头就落在身前沙滩上。却是也奇,掉下去的头竟转了个方向,正对着那几个还没死的“胡子”,嘴果然张了几张。那伙“胡子”见状叩头不上,齐吆大哥慢走,弟兄们随后跟上。接着又一齐转头向刽子手吆喊:快动手!快动手!那刽子手早被这场面吓住,软软地举不起刀来。监斩的警官见事不好,立马调来一挺机枪从后面将人扫了。果然杀人不犯轻易。
说到这里,赵志问了一句:“五爷,你听见那颗头在骂狗官吗?”
五爷说:“我离得远没听见,可很多人都赌咒发誓说听见了。”
“那胡子头儿着实利害啊。”赵武说。
“杀人不犯轻易啊。”赵志又说一句。就都不再说话。
好大一会儿,赵武才说:“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就是年三十。”
赵志说:“可不?眼看着就贴年根了。”他转向送情报的民兵问,“吴队长没交待是年前杀还是年后杀吗?”
民兵说没交待。
赵志说:“没交待咱们就研究定吧。按说早比晚好,早杀咱们能过个安稳年,省得大年五更还得排班站岗。”
五爷说也是。
赵志想了想又说:“可要过年了,杀人是不是不吉利啊!咱石沟村这些年够倒楣的了,天灾人祸不断,可别再叫这码事给丧门了。”
五爷也附和着说:“年前杀人是不好,祖先们回来过年,闻见血腥味儿哪还吃得进祭品?”
赵志点头说:“老祖先一年才请回来一次,可不能冲撞了他们啊。”
赵武问:“那就年后咋样?”
五爷和赵志一齐点点头。
赵武说:“咱都同意年后,就年后吧。”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不知咋的,这结果使赵武从心里松了口气。他并不迷信,不相信过年杀人会犯什么忌,招什么灾。他只是觉得过年是人生在世的一桩顶顶重要的大事。这对谁都一样。他记得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大年三十煮出了饺子就念念叨叨地说:人过年,畜类也过年啊。边念叨边端碗饺子去到院子,给驴几个,给猪几个,给鸡几个,反正养的牲畜都有份儿。这就使他觉得过年是满世界的事,谁也不例外。那么拉到近前,对于关在他家磨房的两个人犯来说,年应该也有他们的份儿,不论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该过个年。让他们过了年再死,两方面(石沟村和待死的人犯)都似乎通顺。这就是赵武在附和五爷和赵志的说法时,自己的真实想法。尽管出自不同的考虑,留下人犯过年,终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既然如此,在哪儿杀,怎样杀这些问题就不必急着商量了。难弄的事还是放一边儿,别让它缠磨得过不好年。赵武表示大年夜那班岗归他,反正是在他家里,两不误。赵志担心会出事,赵武说不会,拴人犯的那盘石磨当年是四个壮汉搬进屋的,落地就像生了根,他俩挪不动半步。赵志说行。五爷也说行,这事又一致了。接着五爷就说起今年过年祭祀的一些事,和往年也没什么两样。五爷说了,赵武、赵志听了,也无非是说了听了,没人再有说道。说到底,过年是活着的人过,老祖先、老老祖先们无非是回来吃点喝点,再当仁不让地领受后人的几个响头罢了。族长五爷将祭品备得好好的,族人们把头磕得好好的,不就能打发个满意了吗?而活着的可要吃要喝,麻烦的事一大堆呢。身为一族之长的五爷,只顾死人,不管活人,也太他妈的了。赵武心里想。
转眼也就到了除夕。庄户人不叫除夕,叫年三十或大年三十,都一样。这天天气很好,有日头没有风。从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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