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59章


转眼也就到了除夕。庄户人不叫除夕,叫年三十或大年三十,都一样。这天天气很好,有日头没有风。从早晨起,街上便熙熙攘攘,大人来来往往忙年,孩子三五成群地玩耍。谁家孩子(十有八九是像万有家那类富户)炫耀地提前放起了鞭炮。年就在僻僻啪啪的响声和漂浮在天空的硝烟里显出模样。死寂了大半个冬天的小村,像一个久病的汉子,强打精神走出了家门。
赵武没听从玉琴的意见将儿子接回,他实在顾不上。也不愿给玉琴添麻烦。玉琴告诉他,她公公要她带扣儿回去过年,她拒绝了。赵武说:“按常规是应该回去的。”玉琴哀怨地说:“按常规他应该逼我再嫁他老大吗?”赵武叹了口气。他清楚,她不去公婆家过年,主要是不愿他一人孤孤单单过年,她要和他一块儿。他何尝不这样想呢?那才是像模像样让人心满意足的年呐。说心里话,若不是五爷从中作梗,他也早就和玉琴结成夫妻了,何至于一年到头野狗似的溜门跳墙不得安逸呢?想想这些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怎么说年还是得过的,不为自己还为玉琴和扣儿哩。赵武和民兵打个招呼就出门了。他要去赶龙泉汤集,置办点年货回来。年三十的集叫半半集,只有一上午的交易,天一晌集就散了。卖的和买的都匆匆赶回家过年。半半集的规模比较小,赵武从集这头就望见了集那头。买卖多是过年现用的货品,鱼、猪肉、粉条、烧纸、香、鞭炮以及水果等。这些也正是赵武要置办的东西。正如俗话说的,挣钱好比羊上树,花钱如同鳖下湾。只一会儿工夫,赵武就把仅有的一点钱化得精光。有的东西还没买齐,有的东西买了双份。比如鞭炮、猪肉和水果,他这是准备回去时绕一下路去一趟丈人家,多的一份就是给儿过年的。钱了心事了,不齐的也就不齐了。他把东西装进小车篓里,推着离开了集街。
刚走出不远,赵武听见背后有人喊他。认出是小古庄的民兵连长古朝先,就停下脚等他。古朝先小时候放炮仗崩瞎一只眼,日本人打来时他报名参加抗日队伍,人家不收。他不服气,说一只眼打枪瞄准更方便。人家见他决心大,就收了。后来打仗果然显出独眼的优越性,一枪撂一个,成了神枪手。在一次战斗中腿负了伤,没治利索,就回小古村当了民兵连长。他也推着个小车,小车随着他的残腿一瘸一拐,就像一只小船在风浪中颠簸。赵武等了好一会儿,“船”才靠过来。赵武问他也是来买年货吗?古朝先说他是来卖年货的,两人并排往前走着,赵武问他卖啥,古朝先说卖猪肉。
赵武朝他的小车篓里扫了一眼,问:“没卖了吗?”
古朝先说:“肉卖了了,下水剩下,天晌了,不等了。回家过年了。你的年货置办齐了?”
赵武笑笑,心想这人说话就像念“了”歌似的,说:“齐不齐的就这么回事了。”
古朝先问买下水了吗?赵武说没。古朝先说:“我这些你要了吧。”
赵武说:“我不要。”
古朝先问:“咋?”
赵武说:“罗锅上山前(钱)上紧呐。”
古朝先一笑说:“想要就赊给你。”
“真的?”赵武动了心,他想要是有一副猪下水过年,这年可就不一样啦,玉琴见了一准合不上嘴。于是,他赶紧说:“老古,当真能赊给我吗?”
古朝先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信得过你老赵,你不是那种吃了把嘴一抹不认帐的主儿。”
赵武说:“行,承你老古好意,我要了。不过下来麦子前我没钱还你。”
古朝先说:“那就下来麦子还,给钱也行,用麦子折也行,随你。”
赵武应了声好,就停脚放下小车,把古朝先车篓里的猪下水搬进自己的车篓里。行了,这遭行了,赵武心里充满由衷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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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凤伟作品
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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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走出了镇子,镇子里的温泉那股刺鼻的硫磺味儿渐渐远去。赵武如释重负般大口呼吸着田野里的清新空气,对古朝先说:“这温泉味儿真顶人哪,镇上的人一天到晚怎么受得了?”
古朝先说:“习惯了就没事了。我刚打枪那时,也恶这般硫磺味,呛得头疼,后来就不觉得了,再后来闻不见味儿倒不自在了,就像抽大烟上瘾那样,想闻。”
赵武突然想起什么,向古朝先问道:“老古,你杀过人没有?”
古朝先笑了,说:“你个老赵装糊涂咋的,远近谁不晓我老古是杀鬼子的神枪手?”
赵武说:“我不是指那个。”
古朝先问:“指啥?”
赵武说:“我是问你枪毙没枪毙过人?”
古朝先侧脸看看赵武:“枪毙?你是说处决犯人吗?”
赵武说是。
古朝先摇摇头说:“我杀人都是在战场上。可这没啥两样,战场也好,刑场也好,都是将敌人结果掉。”
赵武说:“一样也不一样。战场上杀红了眼,见了敌人就搂枪机子,想咋样打就咋样打。可在刑场上枪毙人就不能乱来,那有一些套路。”
古朝先说:“这倒也是,从古至今这方面都有规矩。像古时候出斩犯人要等到秋天,斩前管一顿酒肉,想骂想吵想唱由犯人的性儿,而且都是一刀之罪,一刀杀不死就得赦免……”
赵武打断说:“古时候的事书里戏里都有,我是说现在杀人有些什么规矩。”
古朝先说:“我没在刑场上枪毙过人,见是见过不少遭,有的和古时候一样,有的不一样,反正判决文书是要有的;要五花大绑;要插亡命旗,也有不插的;用单发枪不用连发枪;朝后脑打,这样犯人死得快……哎?老赵你咋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赵武连忙说:“没啥,咱不是拉孤儿拉到这档子事嘛。”
古朝先就不再说什么了。不多时就到赵武拐向儿子他姥姥村的路口,两人各走自己的路了。
一种长存千百年的无形力量驱使所有的人(也许还包括那些死去的人的灵魂)于除夕前回归到各自出生的那座小院落,过年。这是一种血缘的大归队,宗祖的大聚合。从那一刻——日头落下山去,家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一律地禁闭大门,自成一体与外界彻底隔绝,专心致志过“自家”的年。如果少了一个家庭成员,心里便充满失落,年就过不圆满。而如果多出了一个两姓旁人,心里就十分地厌烦,不对劲儿,就像一碗醇酒兑上了凉水,年就走了滋味儿。总之,庄稼人的年,极其讲求亲情,又极其排外。一切都约定俗成,不容篡改,不容残缺,也不容走味儿。别的可以通融,唯独过年不行。
以此而论,今年赵武家的年就过得完全不成样子了,不仅不合规矩,简直是乌七八糟。在这座宅院里“过年”的大小五口——玉琴、扣儿、小山、周若飞以及赵武本人,对年而言就完全是些互不搭界的人。他们不仅不同宗同族,甚至也不同国同种。真是东风西而南辕北辙葫芦搅茄子茄子搅葫芦,混杂不清。这是其一。另外,除却血缘宗祖不论,这伙凑在一块儿过年的人还从属着两个敌对的营垒——鬼子、二狗子和抗日百姓。前者的小山、周若飞仍被挂在厢房的石磨上。他们怀着啥鬼胎也许只有鬼才知道。而后者的赵武从天黑接了民兵的班,就一直顶着寒风在院子里站岗,即使偶尔进屋,眼光也绝不离开厢房门。这就是赵武家不伦不类、稀奇古怪的年。
天已经黑下了许久,时辰正一步一步逼近“年根”。整个村子寂静无声,听不见惯常的狗叫。狗在年前又被打过了。这遭不是赵武的部署,而是买不起猪肉的人家自行对狗们进行一次彻底的扫荡,苍蝇也是肉。用狗肉上供和包饺子总比见不着一点肉星儿强。今年各家炮仗也放得不多,间隔很长的一响,如同人攒足了劲儿放出来的响屁,烘托不出年的热闹气氛。这一是孩童们拥有的炮仗原本不多,即使多些的如同万有家那类宽裕人家的孩子也早跟他们的长辈学会了节俭,深晓在暗中放炮仗完全是一种浪费,是把钱往黑影里扔。等留到大年初一白天在大街上当着众多孩童的面放,才是最值得最风光。于是乎小小孩童的老谋深算就使这本该热闹的年夜变得冷冷清清。
不像过年的赵武家玉琴是唯一真正忙年的人。她天刚擦黑时带着扣儿和过年的东西来到这宅院。一搭上手便忙得团团转,做菜肴,包饺子,收拾屋,俨然是这个家里的利落能干的主妇。她确是幻想着能早日真正走进这一角色中,眼前的一切权当是一种演练。还有扣儿,她同样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把心爱的小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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