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60章


早日真正走进这一角色中,眼前的一切权当是一种演练。还有扣儿,她同样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把心爱的小猫也带来了。屋里照着一盏很亮的马灯,光线从门射出去又将院子照得很亮。不知从啥时起,又飘起了雪花,站在露天地里的赵武浑身蒙上一层白,像个会动的雪人。厢房门半敞着,这样便于监视人犯的的动静。屋里点着一盏油灯,是长明灯,同样作用于对人犯的防范。石磨和油灯是赵武执行看押任务的两大法宝,尽管有点儿“庄户耍”,倒还真是起了作用。此时,鬼子小山和汉奸周若飞默默坐在草堆上,身上盖着一床赵武腾出来的旧棉被,各想着各的心事。经过十几天的关押。囚犯就显出了囚犯相,头发蓬乱,胡子扎煞,面目焦枯,眼光暗淡,映着如豆的灯光,冷了看去简直就像是两个活鬼。如在往常,这时辰他们早已埋头睡下。今晚反常,似乎也在惦记着过年。
又不知过了许久,炮仗声兀地变得密集。这是一个信号:年来到了,实实在在地到了。这是人们最兴奋、最紧张的时刻,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大高潮。敬神供祖,烧香磕头,摆酒席,下饺子,晚辈给长辈拜年……过年的喜气就从这一应有的仪式中溢出。
赵武家的“怪年”在玉琴的操持下终也见出了模样,几样菜已做好,饺子也下了锅。当炮仗骤起时,屋里的玉琴和院里的赵武不约而同地互相望望,似在告诉对方:过年了,这遭年是真正来到了。扣儿懂事地奔到院里给她的“武伯”拜年。赵武怕扣儿在露天地冻着,赶紧催促她回屋。
突然间,赵武的耳朵分明听到一句:“大哥,过年好,给你拜年了。”他怔住,不待脑子转过弯来,紧拉又听到另样的怪异腔调:“拜年拜年!拜年拜年!”这又几乎使他吓了一跳。他赶紧循声望去,看见的是厢房里一齐对着他的两张鬼样的脸。
啊!过年——赵武张嘴说,可年字刚出口就断了下音,他听到自己嗓眼里咯咯咯咯地响了几响,那个本欲出口的“好”字就被咽下去了。哪能给鬼子汉奸拜年?!即使回拜也不可以。赵武庆幸自己话收得快。不然可真要混淆了敌我阵线。他又向厢房里看了一眼,昏暗的油灯下,两张鬼脸上的眼珠还在一眨一眨地盯着他。可怜巴巴,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向外溢出。
年饭摆上了桌,这宅院里的“怪年”就又遇上怪事体:团圆年饭不能团圆吃,赵武不能离开院子回屋。按说人犯用铁链拴在石磨上,很牢固,撤一会儿岗也无大碍。可赵武很警惕,坚持不肯撤岗回屋。他要玉琴和扣儿先吃,而玉琴又不依。若吃年饭时将赵武撇在一边,她又何必和扣儿来这宅院里过年?一个不进屋,一个不先吃,这事就难办。另外还有鬼子和汉奸,既然是过年,吃年饭也自该有他们的份儿。这从一开始,赵武和玉琴就打了他们的谱,可他俩的年饭又该怎样吃?还像以往那样送到厢房里?这又实在不像过年的样儿。再说他俩在屋里吃,让又冷又饿的赵武站在院子里看,玉琴心里过不去。没想到一顿年饭成了一道大难题。
最终还是赵武拿了章程:将年饭分成两份,一份玉琴和扣儿在屋里吃,另一份赵武和小山、周若飞在厢房里吃,这样赵武就吃饭和值勤兼顾了。玉琴本不愿意,但想想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好同意了。
“大嫂过年好,给你拜年了!”“拜年拜年!拜年拜年!”在玉琴往厢房送酒菜时,周若飞和小山又及时奉上了拜年词。玉琴始终低着头,不应声,只顾往磨盘上摆菜。她以往来送煎饼时曾和这两个坏蛋打过照面,可没像现在隔得这么近。她心里惶惶地,搁了菜就赶紧抽身出屋。
“拜年拜年,拜年拜年!”玉琴送一次菜过来,小山就不失时机地吆一遍,两只小眼亮亮的。周若飞的确狡猾,他总有办法让小山的狗嘴吐出象牙来。
赵武进厢房入席。
过年了,喝吧。赵武端盅说。似自语又不似自语,他扬脖一口干了。在院里站了大半宿,浑身差不多被冻僵,一盅酒下肚,就觉得有一把火在身上窜起,舒服极了。
周若飞和小山也端起盅干了,接着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了菜肴。几盘菜一会儿工夫就一扫而光。玉琴又端来了饺子。
吃了饺子,就算过了年的门槛。
6
原本议定,过了年就对人犯执行死刑。但在日期上没有具体的限定,是过了初三?还是过了初五?没定准。这样,处决的事就一天天地拖下来。这拖,实在是没有理由,没有必要,而且还有危险。在拖的过程中说不上什么时候会出现意外。可一俟村头们凑在一起研究杀人的具体日子,个个都像放枪放了个臭火,没声响。憋急了,又一齐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什么大正月杀人不干净啦,还是交给抗日队伍处置为好啦等等。总之,谁也不愿在这事上拿章程,一口喊出个杀人的日子。后来五爷干脆提出回避,理由是刑法上的事与国救会的工作无涉,属村长和民兵连的管辖范围,说这事他以后就不参加研究了。五爷有了定规,赵武也无奈,这事也就不再找五爷。这样,剩下的他和民兵连长赵志就成了一根线上拴的俩蚂蚱。
日子最终还是定下来了。正月初七,上午,地点也选定,在村后的山岗前。赵武和赵志也分了工,赵武负责有关杀人文犊方面的事情,也还包括着人犯受刑前的饭食供应。赵志的民兵连负责临场行刑,也还包括着人犯受刑前的看押与警戒。于是就分头行动。赵武先去小学堂找到孙一更老师,让他替抗日政府起草两份死刑判决书。起初,孙一更不甚爽快,认为没这种必要,既然抗日队伍的首长已下达了命令,执行就是。但赵武坚持己见,说杀人毕竟不犯轻易,不可潦草行事。反正还有一整天的准备时间,应尽力而为之。孙一更只得答应。说起来,这孙一更虽为人师长,被称之为先生,可他教授的不过是这穷乡僻壤里的一群毛头孩子。就他的“学问”而言,领着读“羊,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山上跑,跑上跑下吃青草”尚可胜任。真要让他弄出一份符合法律规则的文书,却不是易事。他像憋学生那样将自己憋了好久,眼珠都快掉出来,笔也没往面前的宣纸上掉下一个字来。后来冷丁想起那句“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至理名言,才使他顿开茅塞。这战乱年月里,处死人犯的布告贴得到处都是,照抄一份换了姓名即可,何苦待在家里绞尽脑汁呢?他对赵武说毛笔用秃了,写不出好字,须找邻村的先生去借,遂出了村。事情总算圆满解决。在天黑前,孙老师将判决布告交到了赵武手中。赵武布置的别的任务,也已就绪。亡命旗如期做出,立在墙根儿剑样地刺向空中;埋死尸的坑也掘就,用不着毙了人现挖。赵武是事情不做便罢,做则不肯马虎。
只是赵志分到手的任务遇到了障碍。他手下的民兵没人愿当行刑枪手,找到谁都无一例外地推脱。理由如出一辙——家里的老人不让。对此,赵志并不怀疑。自古曰“耄耋者至善”,平日他们看儿孙杀鸡也要背过脸去,口中念叨一声:鸡呀鸡呀你别怪。你是盘里一道菜。杀鸡尚且如此,何况杀人。年轻人也并非全无血性,参军出去的,家里都接到过立功喜报。即使这伙在村里当民兵的,一旦有机会和敌人交手,也会向前冲锋,也会向敌人开火。可要叫他们把枪管正对着一个人的后脑勺搂火儿,就没那个胆量。有的人甚至听赵志一说就吓得牙齿捉对儿,脸色如同死人。大家还互相攀比,说几十号人为啥单看准了他,叫他干这个凶差。还有人指出某某人枪法最准,某某次之,故他俩是最合适人选。赵志气愤地抢白:抵着脑袋开枪,还谈个鸟枪法!赵志就这么东家进西家出,磨破了鞋底,磨破了嘴皮,终是无济于事,没找到愿当此任的人。无奈中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抓阄。谁抓到是谁,公平合理。赵志就吹哨将民兵集合起来,让人做了阄,放在一只大碗里,让民兵以单兵通过的队列一个接一个地抓。结果,抓到“中”字的是叫赵顺和赵福来的俩民兵。赵志一看,顿时傻了眼。这赵顺和赵福来是民兵连里最怯懦的两个人,每次遇上夜班岗都不敢站,只好找人替换,咋偏偏把这两个怂包推上了英雄路。果然,不待赵志言声,赵顺和赵福来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把地甩,那架势让人觉得不是要他俩去枪毙别人,倒是别人要枪毙他俩。整个地颠倒。气得赵志大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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