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怀沙行》第117章


谢怀任由他们嘲笑,完完整整地替长星明月喝光了那一爵,接着踹了林颁洛一脚,让他早点收场,自己提着一壶酒,起身向船舱走去。
从拿得动酒杯开始算起,他这辈子还没过过只喝一壶酒的中秋。所以还没走几步,他脚下一转,推开一道小门,拾级而下,一边仰脖喝酒,一边穿过黑漆漆的甬道,循着酒香摸到了一整排瓷罐,摸黑抓出一只一晃,竟是空的,于是又抓一只,又是空的。
酒气上头,眼疡耳热,耐心尽失。他从怀中摸出火石打亮,就着跃动的火光挑出一罐没启封的酒来,稍一转身,猛地僵住了。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空酒罐子,桌上静静趴着一个人,单薄衣衫透着突出的肩胛骨形状,黑发略微凌乱。
不知为何,谢怀一时脑中一轰,下意识地探手去他颈中。宿羽在睡意未醒时格外警醒,还未等他摸到血脉搏动,遽然反手一掌拍了过去。谢怀毫不犹豫地拧过了那只手,握在掌中向前一推,只听一阵刺耳碎响,空酒罐被撞得七零八碎,谢怀手中的火折子簇地灭了。
宿羽默不作声地握着右手手腕,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觉额角渗出一层层冷汗。他疼得厉害,偏偏谢怀轻踹了他一脚,“伤着没有?”
酒气熏染之下,迷糊的神志强行压住了清明,宿羽想都没想,也一脚踹了回去,但满室漆黑,非但没能踹到谢怀,还“砰”地踹碎了一只酒罐。
谢怀大概火了,俯下身来,一把握住了他的脚腕,“问你话呢。”
宿羽偏了偏头,没能躲开他,索性在黑暗中循着气息找到了他的嘴唇,仰起脸轻轻一吻。
唇舌相濡处一片漠然,毫无意外地,谢怀立即松开了他的脚腕,重新站直了,似乎笑了笑,“你就想让我讨厌你是吧?”
宿羽爬起来,觉得手肘处有点疼,他摸了摸,只听谢怀又笑道:“心思都写脸上,还装什么装?林周跟你说什么了?因为添了胸口这道伤,我还有十年,五年,还是三年,三个月?你非要走,就这么怕看着我死?”
黑暗中,宿羽静静地坐了一会,最后从疼的地方摸索着拔出一小片碎瓷,撑地站起身,笑道:“谁让我喜欢你呢?你那么厉害,不也没敢看着你娘死吗?谢怀,就算你不怪我,我也不能没良心。我远远待着得了。”
他向甬道的方向走了两步,总觉得心中一片灰,又觉得松了口气。
没走两步,却被拽着后领拉了回来,后腰一痛,狠狠撞上了酒架。砰地一地轰响,酒罐滚落了一地,酒气猛地欺来,双手手腕被大力拉向头顶,他皱了皱眉头,“谢怀!别——”
左腿被勾在臂弯中抬起,痛意从相连处袭卷到上半身的一寸寸骨骼中,宿羽另一条腿发软,渐渐被冲撞得站不住,只能把全副气力交托在发痛的两腕上。唇齿在他舌尖逡巡围困,后半句话和之后克制不住的颤音尽数被吞咽下肚。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挣扎着发出了一声呜咽,只听到耳边那把男子的声线极度清晰,“你就要这样?”
宿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被打捞上船的鱼,刮掉尖硬如刀锋的鳞片,剖出每一寸隐秘的内里,被穿入坚硬的利器,横陈在炭炉上,热火缓慢地炮制熬煎,说不出话,连蜷缩起来都不行。
最后他的手腕渐渐脱力,后腰被木架磨得生疼,朦胧间向前倾靠在谢怀肩上,连口齿都不甚清楚,“谢怀,真的不行,放开……”
谢怀冷然笑了笑,再次将他撞向后面,“这就不行了?”
宿羽的两臂向下掉,他在黑暗中捉住了宿羽的手肘向上托去,却摸到了一手温热濡湿,想必是刚才在慌乱中被飞溅的瓷片碰破了。
他总算肯放开宿羽的嘴唇,却又向前蹭去,齿列轻合在耳垂处,宿羽被咬得轻轻一哆嗦,同时又被他狠狠一送,彻底拱起了腰身,难耐地死死咬住喉中吟声,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
年轻人的躯体紧紧靠在他怀中,绵长地颤抖,后颈处覆着一层薄薄的汗,肌肤却发烫,又轻推了他一把,“我该走了。给燕燕修刀……”
谢怀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缓声安慰道:“好了,不欺负你了。”
宿羽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觉心跳如同擂鼓,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壳而出。等谢怀一松手,宿羽便草草理过衣襟,站起身来。
谢怀在桌上摸索火石,说头也不回,“别动,给我看看伤得如何。”
宿羽抬步向甬道深处走去。谢怀又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别急着走。”甬道尽头是台阶,宿羽两腿发软,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去推开了木门。
舱外到处是勾肩搭背喝酒的士兵,满地杯盘狼藉,灯火在海风中飘摇,宿羽刚迈出两步,便听身后舱门被“砰”地踢开,士兵们嘻嘻哈哈地指着他身后笑,“陛下这节过得,都写起诗了……”
心都快要跳出喉咙,脚步声越来越近,宿羽勉强回头冲他笑了笑,“没事,我自己回去。”
谢怀越是觉得不对劲,大步流星地拨开人群,将将追上了即将走到甲板尽头的宿羽,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臂,“站住!”
宿羽大力甩了一把,他钳得更紧,握住宿羽右手的小臂,只见肘弯处破了一块,血在白衣裳浸透了鸽蛋大的一小块,但不打紧,只是右手紧攥成拳,正在不能自控地痉挛。
周边人影幢幢,谢怀的手指向下滑去,宿羽试图收回手,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该走了。”
谢怀置若罔闻,咬紧了牙根,死死握住他用力挣扎的小臂,慢慢解开护腕。
那与其说是护腕,不如说是包裹伤口的细布,层层叠叠,挑开最后一重遮挡,露出了仍旧青紫高肿的刀痕,手腕内侧的刀口犹未愈合,一重可怖的猩红隔开手筋,右拳骤然松开,瘦长的手指冰凉苍白,被海风温柔地穿过指缝,小指克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嬉笑怒骂声全被挡在了身后,谢怀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东鸿海里捞出的冰碴,透着寒气,“怎么回事?”
东鸿海一战之后,宿羽先是自请削职,连三伦这个侍卫都被他推走了。之后,宿羽彻底不过问虎贲军务,凡事都让燕燕学着去做。那半把金错刀就挂在他放奏报的桌前,宿羽甚至摸都没有摸过。
因为他拿不动刀了。
宿羽拿另一只手拂了拂他滚烫的眼睛,终于微笑了一下,“太丢脸了。谢怀,我困了,你先让我走吧。”
中秋之夜,载满大周士兵和流民的大船在静无波涛的海面上航行,驶过又一道海上界碑。
夜航船的船头上坐着一个黑甲红衣的年轻姑娘,几步之外,一个出奇高瘦白皙的黑甲青年负手而立,谁都没从远方将落的明月方向移回目光。直到测算的小兵抬起头,报告道:“大帅,再有三日就能到金陵。”
李昙点了点头,推了燕燕一把,“睡觉去。”
燕燕从船舷上跳下来,擤了擤鼻子,慢腾腾地走了下去。路过一间船舱时,她顿住脚,叫道:“三哥,宿羽呢?”
三伦也冲她笑了笑,“你去睡吧。”
燕燕觉得三伦应该是想起了马沙,也可能是想起了以前的李昙和宿羽。这拨人无一例外,都把她和谢鸾这一辈人当小孩,平时逗小狗似的夸她“独当一面”,一旦出了什么事,她总被他们往身后一塞。
他们这一代人生于盛世,又长于静水流深的剧变年岁中,人人都知道玉山将倾,必定砸在自己头上。因为别无他路,只能不顾一切地举步向前,把君威皇权踩在脚下。故而就算享鼎食厚禄,也往往担着常人不可想象的负累。
年轻的躯体前赴后继,投进深渊填平山谷造出征程新路,“英灵长风绕战旗”,民间爱唱这样的歌谣,听来荡气回肠,唯有置身其中,才知凄神寒骨。
年轻女孩的发丝被海风牵牵扯扯,最终她终于忍不住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发带,乱七八糟重新扎了一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摆了摆手,提步低头走了。
舱内的灯火略暗,侍卫要剪灯花,被谢怀挪了挪手指挥开了。
林周垂首道:“陛下不是想问他为什么不逃吗?”
谢怀靠在椅中,只“嗯”了一声,林周继续说道:“因为他逃不了。”
谢怀叩了叩桌面,“然后呢?”
林周摇了摇头,“并不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陛下一样洒落。侯爷的意思,既然说也无用,便说都不必说。”
不管怎么在文书堆里和战场血光中打滚,宿羽向来有些孩子气,如果有让他难过的东西,他往往转头就逃。这次也是一样,他觉得承受不了,就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了。
至于谢怀,说都不必说。让他觉得有个人穷极一生为他牵肠挂肚耿耿于怀,总好过让他知道那人最终也像他一样天地狭窄。
其实早在先帝下葬那日,谢怀就开始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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