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第150章


“这上面记载着他们家族往日的地位和荣誉。”梅轩利说。 
“嗯。”加士居点点头,向前走去。 
书室的正厅“崇德堂”,帷幔低垂,明灯高悬,香烟缭绕。 
“这是什么?” 
“这里供奉着他们家族历代祖先,他们深深地以此为荣耀。” 
加士居站在门口,朝着这神秘的厅堂在目良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向旁边的厢房。 
“这是他们教育子弟读书的课堂,阁下。”梅轩利说。他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位老夫子正在给学生讲解一首杜甫的诗,傲慢地对不速之客下了逐客令。而今,桌椅俱在,人去楼空,宾主已经颠倒了位置,警察司成了这里的主人,这戏剧性的变化真是耐人寻味! 
迟孟桓抢先跨进这间课堂。上次他被拒之门外,现在则以占领者的身份登堂入室,可以出一口恶气了。突然,他的头顶被什么撞了一下,“哎哟”一声,抬起头来,不禁大惊失色,房梁上吊着一具尸体! 
“啊?!”加士居和摩利士、梅轩利也被这意外的遭遇惊呆了。 
高挂在房梁上的是邓老夫子。他仍然穿着那件灰布长衫,戴着那顶瓜皮小帽,脑后垂着灰白的辫子,一根麻绳勒在脖子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身后,粉墙上书写着一首诗,湿淋淋墨迹未干: 
洋蟹横行粤海滨,家亡国破泪沾巾。 
此身宁作华夏鬼,不愿生为异邦民。 
加士居神色肃然地注视着这几行他所不认识的汉字。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他的遗书,表示宁死也不肯和我们合作!”梅轩利说,“一个非常顽固的人……” 
“看来,要从心理上征服一个民族,太难了!”加士居紧皱着眉头,那张苍白的脸冷冰冰,阴森森,深陷的眼睛在夹鼻镜片后面闪着幽幽的蓝光,“但是,我们必须从军事上、政治上迅速地压倒他们!” 
“他……他还侮辱英军,”迟孟桓身旁那具尸体使他心惊肉跳,插嘴道,“他说……说英军是横行霸道的螃蟹!” 
“螃蟹?”加士居冷笑一声,“螃蟹有什么不好?身披铁甲,手持钢钳,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形象!”他扬起双手,像是螃蟹高举着一对螫足,“对,正是这样,我们要用铁甲和钢钳征服他们!” 
邓植亭、邓芳卿和易君恕率领部队急速东进,没有赶到林村谷,便遇上了从观音山南麓败退的邓菁士部。 
“怎么回事?你们来做什么?”邓菩士大吃一惊。 
“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啊!”邓植亭喊道,“大哥,仗打得怎么样?” 
“君恕兄!”邓伯雄激动地上前抓住易君恕的双手,“你……你怎么……” 
“伯雄,”易君恕望着伤痕累累的邓伯雄,急切地问,“我们听见林村谷方向枪声激烈,不知你们胜负如何?” 
“唉!”邓伯雄摇摇头,发出一声痛彻肺腑的叹息。 
“鬼佬火力太猛,我们没能取胜,辜负了乡亲们的厚望!”邓菁士愤然道,突然,又威严地盯着邓植亭,问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为什么擅自撤离屏山?” 
“大哥,”邓植亭说,“你们在前方拚命,兄弟不能见死不救啊!” 
“菁士,不要责怪植亭,”邓芳卿忙说,“这事,是我和他一起作主的!” 
“糊涂!”邓菁士怒喝道,“两个拳头怎么能同时打出去?万一身后射来暗箭……” 
话音未落,哨兵气喘吁吁地飞跑而至…… 
“菁士阿叔!刚才得到……确切消息,鬼佬从深圳湾打过来了,厦……厦村……” 
“怎么样?”邓菁士一把抓住哨兵,“快说!怎么样了?” 
“厦村和屏山……都被鬼佬占了!” 
队伍里顿时一片惊呼,那些来自厦村和屏山的壮丁焦躁不安,人群里传出号啕哭声。 
“啊!”邓菁士大叫一声,抡起拳头朝邓植亭打去,“你违抗军令,擅离职守,把厦村、屏山白白地送给了英军,我……我枪毙了你!” 
邓植亭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仰面跌倒。邓菁士举起手中的驳壳枪,对准了自己的亲兄弟! 
“菁士兄,住手!”易君恕一个箭步扑了过去,抓住了邓菁士的手腕,邓伯雄和邓芳卿、邓仪石、文湛全等人和壮丁们也急忙围上去,拦住了他。 
“大哥!”邓伯雄血红的眼睛中含着热泪,“鬼佬杀了我们多少人!现在,他们正在强占我们的家园,凌辱我们的父老姐妹,你……你手里的枪是打鬼子的,怎么能杀自己的亲兄弟?” 
怒火在邓菁士的双眼中燃烧,浓须连鬓、沾满血迹的脸庞痛苦地扭动,持枪的手臂颤抖着垂下来了。 
“大哥不杀我,活着就要杀鬼子!”邓植亭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大吼一声,跳将起来,“不怕死的都跟我走,打回家去,杀鬼子!” 
“走!”邓伯雄也举起了手枪,高呼道,“从鬼佬手里夺回厦村、屏山!” 
队伍像潮水似地“呼啦”往西涌动,那些厦村、屏山籍的乡民哭着、喊着,朝着家乡奔去,家里的父母妻小也不知怎么样了…… 
邓菁士茫然地望着西泻的潮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菁士兄!”易君恕急切地说,“厦村、屏山失守,我已经后悔莫及,现在不能一错再错!像这样凭一时激愤,回去拚命,恐怕难以取胜……” 
“菁士兄!”文湛全也说,“我们已经损失惨重,如果再打败仗,将不可收拾!” 
邓菁士猛然一个激灵,朝着乱哄哄的队伍厉声喝道:“回来!” 
人群被震住了,西泻的潮水又往回涌流…… 
“大哥,”邓伯雄怒吼道,“你是怎么回事?被鬼子吓倒了吗?” 
“我……”邓菁士眼睛望着西方,牙齿咬得“格格”响,“我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门,把强盗们杀光!可是,伯雄啊,”他用厚实的手掌拍着邓伯雄的肩膀,“连日来,我们两战大埔,再战林村谷,却屡战屡败……” 
“不,是屡败屡战!”邓伯雄昂然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和鬼佬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人马死尽,谁来收复失地?”邓菁士说,“敌人装备优良,火力凶猛,我们只凭强拚硬打,难以取胜,下一仗如何打法,要慎重决策……” 
“你说如何打?”邓伯雄急得两眼冒火。 
“依我看,”邓菁士思索着说,“西路敌人乘虚而入,还没有遇到抵抗,锋头正劲;而东路敌人从大埔到林村谷,已经和我们经过昼夜激战,洋鬼子纵是钢筋铁骨,也会疲劳不堪……” 
“嗯?言之有理!”邓伯雄怦然心动,朝易君恕转过脸来,“君恕兄,你意如何?” 
“孙子曰:‘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情归,此治气者也。’”易君恕说,“我们与其进攻西路劲健之敌,不如避其锋芒,回师反攻东路疲劳之敌!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我们已经补充了兵员,合力歼敌,哪怕获一小胜,也可挫败英夷气焰,鼓舞我方士气!” 
“好!”邓菁士说,“这一仗关系重大,行动之前,还要缜密谋划。命令大家就地休息待命,请公局首领和各乡、各村代表前来议事!” 
队伍在一片木棉树林里临时驻扎下来,连日血战使这些一向吃苦耐劳的农夫也疲惫不堪,坐下之后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背的于粮已经所剩无几,又饥又渴的人们趴在山涧边捧饮着来水。身上没有负伤的几乎一个没有,轻伤员在给重伤员清洗伤口,重新包扎,清清涧水被鲜血染红了。 
挺拔的木棉树枝桠上缀满了红花,静静地开放。 
蜿蜒的山道上,远远地出现一队人影,从北坡爬上来。哨兵警觉地赶来报告,邓伯雄举起望远镜,啊,原来是锦田的父老子弟,肩挑箩筐、身背米袋上山来了,走在前面的不是龙仔吗?邓伯雄的眼眶湿润了…… 
乡亲们来到木棉树林里,忙着寻找自己的亲人,连不相识的也拉着手,亲切得不得了,看见他们遍体鳞伤、满脸烟迹血痕,都心疼得哭了。他们拿出连夜赶制的炒米饼、竹筒饼、煎锅贴片和肉脯、咸菜,甚至还不辞辛劳地用瓦罐送来了余温未退的汤水,让亲人们暖一暖肚肠。 
“易先生,我们这里兵荒马乱,让你也跟着受苦了!”龙仔一边把带来的食物递给易君恕,一边说,“等打跑了鬼子,回家再请你吃九大簋啦!” 
易君恕凝望着这个孩子,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欠乡亲们的情太多了,该怎么报答呢? 
“少爷,看你身上的这些伤……”龙仔心疼地望着邓伯雄说,“少奶奶答应我了,让我跟着你打鬼子,也好照顾你!” 
“胡闹,”邓伯雄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留下?” 
“少爷,”龙仔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我怎么不能?去年我就成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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