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第52章


可可西里无人区南部金场有一座黄金台,自从有人从黄金台上挖出大金子(成块的砂金)以后,这里的原始阒寂就再也回不来了,年年都有为了地盘的争斗,都有头破血流、断手断臂、毁车死人的事件发生。1988年的争斗尤为激烈,金客双方都动用了器械:铁锨、镢头、砍刀、斧头,甚至枪。谁也不肯认输,彼此都想打赢,难分难解,不可收拾。就在这个时候,老天不答应了,暗云低伏,北风飕飕,一阵奇寒突袭而来,因为打斗而延宕了时间的金客们突然发现:雪灾降临了。大雪铺天盖地,一下子浇熄了这场黄金争夺战,明白如话地告诉人们:要是再逗留下去,此处即是葬身之地。金客们丢下器械丢下黄金台纷纷撤离。纷纷撤离的金客们是互相拉扯着才走出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打得不可开交的两拨人是互相拉扯着才走出大雪覆盖的死亡之地的——你有面,我有油,换;你有药,我有水,换;你有牲口,我有饲料,换。后来就不分彼此了,换与不换都取消了,杀了牲口大家吃,化开积雪大家喝,等到半个月以后他们到达安全地点时,两拨敌对的金客已是称兄道弟,难分难舍了。这是一个“出于水火而登之衽席”的启示:你必须依靠群体,依靠更大的群体,才可以保全性命,走完该走的路。西部人的群体意识就是在这种不断重复的灾难性事件面前一次次地得到了强化。虽然不可能每一个人都会有在黄金台上大雪灾里身临其境的经历,但它传递出的强烈信息却日益变为一种只属于西部的集体无意识:同舟共济,旅进旅退,物与民胞,存亡有靠。就像西部谚语说的那样:“一股麻线一股风,十股麻线遮一冬;十间房子百口人,没有你们我活不成。”还有:“靠人是宝,越多越好。”还有:“三个人的热气儿,胜过一斗煤渣儿。”还有:“人人亲家(见人就叫亲家),走遍天下,个个阿爸,吃香喝辣。”
在这里我特别想应用的是这样一条谚语:“见人张张口,见狗弯弯腰,见山磕磕头,见水拱拱手。”见人张口、见狗弯腰说的是对人的友好(见了人家豢养的狗都要弯腰,态度之殷勤都有点巴结讨好的嫌疑了)。见山磕头、见水拱手说的是对自然的敬畏。敬畏是必须的也是必然的,而且是无穷无尽的敬畏,是那种能够让自己感动起来、情绪化起来的敬畏,是以宗教的虔诚小心翼翼地对待时刻包围着你的长风疾雪、白山黑水、旱沙干野、荒林大泽的敬畏。有了这种贵贱不渝的敬畏,才会有西部人对自然环境被迫的同时也有韧性的挑战(活着就是挑战),才会有他们对自然万物异乎寻常的重视,这种重视既表现为惧怕和防范,也表现为赞美和亲近。西部的人,一个个都是山河之友、荒原之子,一个个都对冰凉的自然充满了亲近时的激动,充满了“直教生死相许”的情人般的缠绵。“我爱青山,青山爱我”,大自然对人少不了也是缠绵的,不过是“母老虎”的缠绵,是让人怃然而有惧色的缠绵。
“母老虎”的自然迫使人和人相与牵手,和衷共济,不如此便不得存活,这说明人(主要指外来的移民)和自然的关系处于明显的断裂状态,但又不是绝对的水火不容。它允许你活着,并且让你得到了你所祈求的百分之十。百分之十的赐予,这已经很多很多,不能再多了,要是还能多一点,那它就不是西部的自然了。同时,它也让你承受了你不想承受的百分之十,这已经很少很少,不能再少了,要是连这一点残酷都没有,那它就不是西部的自然了。由此可见,自然赐予的果实和你所承受的苦难几乎是对等的,也是可以互相抵消的。对西部人来说,果实和苦难的互相抵消倒是有助于他们躲进安全的精神氧仓健康地活着,他们不至于因穷愁而潦倒,也不至于因富贵而堕落,就那么在等量齐观的悲喜荣辱中平衡着自己。平衡既是生活形式的外在宁静,也是人生状态的内在安详。人在这样的景况下所求自然不多,标准自然不高,比较容易满足,所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就是说,艰苦环境里的生活反而是不吃力的,如烹小鲜,如化新雪,塄坎上拔葱,酥油里抽毛。剩下的时光还有很多,既没有赐予也没有承受,人只好闲而无奈,只好在无奈中乐天知命,逍遥度日。这是件既好又坏的事情,坏是因为有点懒,虚应故事,诸事无成,要知道天道是酬勤的;好是因为有点恬淡,闲云野鹤,无拘无束,当别的地方仕途拥挤不堪、商道熙熙攘攘的时候,这里依然有许多誓不为官也不为商的世外之人,正所谓“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我在西部常听到张三李四辞官不做就想做一个平头老百姓的事儿,这在“官场好比战场,烽火连着硝烟”的今天,倒是应该有所倡导:少冒一点枪林弹雨,少占一点你占了别人也想占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呢?要知道“青云”是不及“白云”高的,虽然眼下正如古人说的“官财一家”,但也需要劳形伤神,提心吊胆,“窃禄人”的日子毕竟不好过。
第十四章 西部人的西部精神(2)

如果说自然的背景是从近到远无边深邃的天空,文化的背景就是从远到近无比璀璨的阳光。在寒冷的冬天触摸温暖的阳光,你会觉得世界的全部美好都在那一片阳光中停留。在西部的大地上感觉斑斓的文化,你会觉得它永远不可能是一件已成古董的器皿、一卷朱笔写成的残书、一座洞开于世的陵墓、一片雕梁画栋的建筑;而是活生生的场景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是阳光的高地、麦香扑鼻的庄稼后面正在进行的祈祷,是阴郁的山上嘎嘎鸣叫的鹰群之前经声大作的葬礼,是定居点的碉房三巷九陌之间铮铮琮琮的佩饰、七彩招摇的袍影和闪烁宝石的发辫,是赛马场上的奔跑、雪顿节的狂欢、松潘茶的苦香、打青稞的歌谣,是维吾尔族的“麦西热甫”(歌舞晚会)、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英雄史诗)、蒙古族的祭敖包、锡伯族的“喜利妈妈”(保佑家庭人口兴旺平安的神)、塔吉克族的肉孜节、回族的拉面、东乡族的花儿、哈萨克族的“吐马克”(高顶皮帽)、乌孜别克族的“科格乃”(音色优美的琴),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尽管我在前面已经声明,我是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的,此文中所谈的“西部人”以汉族为主,别的民族我将另文专论,但一谈到西部文化对“西部人”之形成的作用,就怎么也绕不开了,绕到哪里都是它们的存在。因为对一个人群来说,文化不仅仅是悬挂在他们身后的背景,更是他们可以纵深行走的前景;不仅仅是如影随形的伴侣,更是白昼的亮光、晚间的夜色、嘴边的空气、耳畔的声音,甚至就是他自己。是的,文化就是他自己。
每一个作为移民的西部人都曾经面对一个与自家传统迥然有异的生活空间。这个空间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会以强大的力量拥抱你,直到你浑身放松稀里糊涂不知不觉成为它的人。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就是对你的改造,是多种文化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身上碰撞碎裂后的新一轮整合。它可能出现在你和你的后代身上,更可能出现在你的父辈或者祖辈身上,假如你的父辈祖辈早就来到了西部的话。但不管这样的整合出现在谁的身上,它都是不声不响不留形迹的。潜移默化,自然似之,永远是它作用于人的唯一方式。
更重要的是,在移民的生活空间里,本土文化的出现也就是本土居民的出现。本土的居民微笑着朝你走来,带着热情和温暖站在了你的眼前身后。而你是一个正在异陌的环境里发呆发冷发抖的孤独者,你需要的正是他们拥有的或者准备给你的,于是你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人家伸过来的手,仿佛那便是救命的稻草你再也不会松开了。文化的交融实际上就是人与人的交融,是这一类人和那一类人建立起来的新关系,是在新关系的发展中所呈现的心理认同和心理结构的变化,是你拥有了他的份额他也拥有了你的份额的等价或不等价的交换,是生存的欲求寻找满足的过程,是完全带有世俗色彩的学习、模仿和占有。你的老师是回族,他带给你的就是回族文化;你的同学是维吾尔族,他带给你的就是维吾尔族文化;你的同事是土族,他带给你的就是土族文化;你经常去吃饭的那家饭馆是撒拉族人的饭馆,它带给你的就是撒拉族文化。有一天你恋爱了,恋爱的对象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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