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贾宝玉自白书-第42章


那个秋雨敲窗的夜晚,我魂不想守舍,便披一身蓑衣,戴一顶斗笠,提一盏灯笼,像个风雨夜行人那样,又到潇湘馆探望黛玉去了。
秋雨绵绵的时候,更是我情思悠悠的时候,念想心上人的时候。这种时候,我当然是想去看黛玉的。不仅仅是如此。黛玉卧病在床了,寻常时候,我还要天天去看她呢,就像每日都要去老祖宗和父母大人那边请安一样,哪天看不见她,听不到她的声音,我便坐卧不宁,心里头空落落的,何况她有了病疾呢?这时候,除了想念,还有心疼、牵挂和担忧。这种时候,莫说是下雨了,哪怕是下了冰雹,下着刀子,我也一定要去看她的。
一看到倚靠在床头养病的黛玉,我便是一连串的问候:
今天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
药吃了没有?药苦不苦?用的哪样药引子?
吃了几顿饭?每顿饭吃了多少?吃的都是什么?
咳嗽得还厉害不?一个时辰咳嗽几阵儿?
这些问题都是我所关心的,平日和她相见时,我也会问到其中的几项,每次都是如此。眼下我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弄得黛玉似乎有些不知说哪个好了。趁她慢慢回答时,我一手掌起灯,一手遮着灯光(怕刺了她的眼睛),朝她脸上照了照、瞧了瞧说,看上去气色比昨天好了些。
你来了,我就好多了,黛玉脸一红笑道。
她这么说,我心欣悦。同时,我感觉到了,在这个秋雨缠绵的夜晚,身心都有了病,愁绪满怀的黛玉也一样想到了我,想看到我,或者说她想要我来看她,甚至她已经想到了我一定会来看她的。当我坐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说话,看到她那首墨迹才干的《秋窗风雨夕》时,更确信了我的那种预感。她在此诗中这样写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助秋风雨何来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好诗啊!妹妹。我不禁感叹了一声。诗是好诗,只是太伤感了些,但若不如此,也就不是黛玉了。我盯着她那娟秀的手迹细看,忽然觉得其中几个字变形了,变大了,它们似乎要从纸上跳出来,跟我说说知心话。秋、雨、夜、梦、愁、泪、情,我瞅着它们,掂量着它们的斤两,揣摩着黛玉书写它们时的思想。嗯,妹妹写这首诗时,心里一定想到了我,想到了我和她吧。我这样想,应不是自作多情的。没办法呀,我总是能从黛玉的诗篇中,甚至从她的眼神和泪珠里,读出她那深藏着的情感。
就在我这么出神的时候,黛玉一把夺过那诗笺,放在灯盏上燃烧了。我怔了怔,随后却是很有些得意地笑道,妹妹呀,你烧不烧都是一样的,我已把它们铭记在心了,不信你听。说着,我声音低缓,一行不错,一字不差地将《秋窗风雨夕》背诵了下来。之后,我噙着泪水,凝视着黛玉,她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叹了一口气,眼眶里包着泪珠儿,脸上却绽出了欣慰的笑容,如一朵夜晚里的红玫瑰。
伤感的我,不想让她太伤感了,接下来就故意扯了些轻松的话题,而她,却跟我说起了宝钗姐姐。她说宝钗午后来看她了,我嗯了一声,不想跟她(黛玉)扯到她(宝钗),平日就是如此,和前者在一起时,我不想提及后者,同样的,和后者在一起时,我也尽量不提及前者,这是我跟她们相处时,暗自制定并尽力遵循的一种方略。实话说,她们二人,我是哪个也不舍得,哪个也不忍心得罪。眼下,我来探望病中的她,当然就不愿和她谈论她(宝钗),我怕她又要拐到金玉良缘之类的敏感话题上去,惹出她的猜疑,妒忌和不快什么的,看来我的顾虑是没用的,甚至是多余的,她执意要跟我说她,黛玉妹妹非得说宝钗姐姐,那我就只有听的份儿了。让我感到意外和欣喜的是,她今晚说宝钗的口气和态度,跟往日大不一样了。她说今日跟宝钗姐姐深谈了许久,互诉了真情,相交了真心,她深切感觉到了,在许多事情上,宝钗的确像个姐姐那样关怀她,疼爱她,替她着想,往日听到旁人夸宝钗这好那好的,她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呢,现在她知道了,宝钗真的待人极好,原以为宝钗就是个善做面子活儿而心里藏奸的,如今才知是自己多心了,多疑了,误会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等等,这些话,能从黛玉嘴里说出来,那是极不容易的。但我能感觉到,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听着她这番反省或带有检讨意味的话语,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像是认同了,或者是赞扬了她。反正当时我是高兴极了,为黛玉,为宝钗,为我们。可是,接下来黛玉的一句话,却让我心里很有些难受,她唉了一声,苦笑道,她的命好,我命不好。我似乎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比如宝钗有母亲,有哥哥,而她是没有的,等等,可又好像并不止是这些。我不想顺着她的这话茬儿朝下说,而是再次把话题引向了别处,我想让她轻松些。
就这么说着说着,不觉间已近午夜了。我想,我该走了。
其实,我并不想走,很想陪她过夜的,我是说,我想守着她,伴着病中的她,陪她一起度过这个惆怅而漫长的秋雨之夜。可我怕她累着了,想让她早些歇息,做个好点的梦。愿她一场好觉(好梦)醒来,身体好了,心情也好了。
我起身告辞,披上我那套防雨的行头。送我到门口的黛玉忽然笑了,她指着我身上的蓑衣,头上的斗笠说,蛮精致,蛮好看的,呵呵,你这身打扮看上去像个渔翁呢。
这是北静王送我的。我回过头来说,妹妹若是喜欢,赶明儿我再弄一套送你吧,下雨天,咱俩穿戴着它们去看雨中花,下雪天,咱俩穿戴着它们去访雪里梅,那是很相宜的。
我才不要这些玩意儿呢。黛玉笑道,要是我穿戴上它们,岂不像画上和戏里的渔婆了?说到这儿,她急忙掩了一下口,看了看身旁的丫环紫鹃、雪雁,两颊竟是桃花般片片绯红了,而且咳嗽声声。哦,我这才意识到,她可能是把渔翁和渔婆这两个字眼联系到一起了。呵呵,渔翁,渔婆,很有趣,很有意思,很对称嘛。她脸红了,我心跳了。但我此时不敢多言,就抿嘴而笑,跟她轻轻点点头。她也对着我赧然一笑,低下了头去。
我走了,你歇息去吧。说走还未走,我又回了头说,妹妹,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跟我说一声,我明儿一大早就替你安排去。
嗯。黛玉点头笑道,等我想起来了,再让紫鹃去跟你说。
瞧,雨越下越紧了,你赶紧去吧。路上小心些,不要滑倒了。
哎,有人跟着你么?
有呀。我说,袭人她们在外面打着伞,提着灯笼呢。你放心好了,我没事儿的。
下这么大的雨,打灯笼哪行呀?黛玉皱了一下眉头。
不要紧,我这灯笼是明瓦的,不怕淋雨。
那也不行,黛玉摇了摇头。她走回到书架那边,拿来一盏玻璃绣球灯,让紫鹃点上一支红蜡烛,递给我说,这灯比你那灯亮,提上它吧,你好在这夜雨里走路。
黛玉的细心和体贴,在这个萧瑟的秋雨之夜里,如春风一般温暖了我身心。我有些想流泪,但却笑道,这样的灯,我也有的,怕她们滑倒给弄坏了,出门时就没带上。你的这盏更轻巧,更好看,若是路上摔破了,那就可惜了,我会心疼的。
傻子呀你?!人主贵,还是灯主贵?黛玉白了我一眼嗔怪道,灯摔坏了算什么?只要你不滑倒就行了。快去吧,路上泥泞多,不好走,你慢点儿,千万要小心啊……
嗯。我点了点头,再看了黛玉一眼,便提着她给我的那盏玻璃绣球灯,踏进了那没完没了的夜雨里。
我和随行的三个丫环,出了潇湘馆,朝我的怡红院走去。她们在前边走,我在后面行,为我们照明的是两只灯,我的那只明瓦灯笼黄黄的,黛玉的那盏玻璃绣球灯红红的,在点点细雨之中,它们闪闪烁烁,煞是好看,当然啦,她的那盏灯更出色。夜虽然很黑,但有她的这盏灯照着,我觉得心里头亮堂堂的,虽说路很滑,可我觉得自己竟走得虎虎生风。还有那很好听的声声雨点呢,一下下落在她们的伞上,落在我的斗笠上,落在我的蓑衣上,犹如在弹琴,在弄筝,在拨琵琶,一时间我都有些恍惚了,仿佛是走在了诗里,走入了画里,走进了梦里。多年以后的今天,回想起那个秋雨之夜的情景,我还觉得它像诗、像画、像梦一样美妙。
从潇湘馆那边归来,夜已深不见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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