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贾宝玉自白书-第44章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哦,春去春又回,花开花又落。妹妹啊,我也像你一样感叹呢。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但春是留不住的,她就要去了,花神也要随之走了。对此,你还想说些什么,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哦,花是花,花非花,鸟是鸟,鸟非鸟。花无语,鸟不言,只有魂,只有魂在说话,我听懂了魂的言语……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葬花人啊,黛玉妹妹,你也要化作那凋红一朵,随风飞舞,直去那天尽头么?忽然想到,我曾在袭人姐姐说过类似的话:趁你们还都在,我就死了,让你们哭我的泪水流成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漂到那鸦雀也飞不到的幽僻之所,随风化了,再也不托生为人,那就我死得其时了……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我最亲爱的黛玉妹妹啊,你一生看重的是这个洁字,本是洁来,还要洁去,这正是你的个性、品格、精神。洁,就是你这朵纯美之花的魂啊。黛玉,你才真的是那宝贵而无瑕的玉啊!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深深地爱着你,你才是我的至爱……
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丧?啊!不!我不要你这么想,也不要你这么说。那些花,落就落去吧,而你,我心中最美的花,可是不能凋谢的,永远也不会凋谢的……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黛玉啊,你痴,我也像你一样痴啊,你在哭泣,我也在流泪……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听到此处,我心里霍然一凉,脊梁骨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像是提前看见了一份富有诗意的死亡消息。呜呼哀哉!若是真的,真的有一天,我这美如花、洁如玉的好妹妹,如残春落花一样随风而去了,岂止是痛断我肝肠,甚至我都活不下去了,至少我再活着就没多大意思了。再往下一想,若是黛玉这一花魂飘逝了,那么,另外那些花一样美的姐妹宝钗、袭人、晴雯、湘云、迎春、探春、惜春、香菱等,也终会飘然而去的,到了那个时候,我贾宝玉这个自称为花王的男人,还会像我现在倚靠的这棵树一样活着么?她们一个个都茫茫不知归处了,我贾宝玉这个男人又会如烟如云飘向哪里呢?天哪!我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再也憋不住了,不禁放声恸哭起来,而一直兜在怀里的那些花瓣,就一片片撒落在地上了。
坡头上,我的悲声恸哭,显然惊扰了那边哭诵着《葬花吟》的葬花人,抬头一看是我,她抹了把脸上的泪珠儿,哼了一声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狠心的,短命的……刚吐出短命这两个字,她便捂住了嘴,而且扭过了头去,抬腿就要走。
黛玉她何出此言呢?我很诧异。瞧见了我,她为什么要躲开?我很有些茫然。看来,刚才这个一直沉陷于哀伤里的葬花人,一见我这个窥视旁听者就又添了份怨恨。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我想,我得先抛下自己这由谛听哭吟而生出的悲恸,赶紧前去抚慰她心中那沉重的哀伤,融化她那我不知所由的怨恨。于是,我顾不上自己满脸的泪痕,跌跌撞撞跑到她身边,一把拉住她衣襟,泪眼汪汪看着她,好妹妹,你这是怎么啦,谁把你怎么啦,我哪儿又得罪你啦?
她流着泪,咬着牙,哼了一声,摇了摇头,不言不语。
我再三哀求,她才犹犹豫豫道出了原委,也就是昨晚她去看我时遇到的那番情景。哦,原来如此。我苦笑着跟她解释,向她赔礼,也替晴雯给她道歉,一再对她坦白说,宝钗姐姐只是顺便来看看我,我也就是礼节性地送送她,决无半点亲昵之事。听我这么说,黛玉似喜似嗔道,她过去看你,你出来送她,都是应当的。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才不要知道呢。可我继续盟誓一样说下去,好妹妹,你是知道的,在我心中你最重,从见到你那天起,我跟你最亲近,这是谁也比不了的,你的疼就是我的疼,你的苦就是我的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看来我的心思和口舌没有白费,如此这般一番话,到底让黛玉那泪痕斑斑的脸上有了些笑容,好啦,她说,别跟我说这些了,说说你为何要来偷看我葬花,偷听我吟诗?
我急忙辩白道,是我出来找你,正巧看见,听到的,怕惊扰了你,才没敢有动静,后来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这可不能怪我,妹妹的诗写得太好了,太美了,只是太过凄婉了些。
发自我肺腑的赞美,可能又戳疼了黛玉,她脸上闪过一抹羞红说,什么呀?那都是我昨夜睡不着瞎写的,要不是忽然听到你的哭声,我本想把它和花一样葬了呢。
那可使不得呀!说着,我一把抢过她手里那份折叠着的诗稿,把它抢救了出来,好妹妹,开开恩,让我把这首好诗保存着吧。
不,不行。黛玉噘起嘴说,给我,我要把它撕掉。
既然我把它抢救出来了,想再让我放手就没那么容易了,我赶紧将它揣在怀里,就挨着我那枚宝玉,还紧紧捂住,生怕她再抢回去似的。其实我注意到了,黛玉并无此意,她哭笑不得骂道,你呀,赖皮……
就这样,黛玉的《葬花吟》到了我的手里。
就这样,方才一直忧伤的黛玉终于露出了笑颜……
我把黛玉这首堪称绝唱的《葬花吟》,珍藏在了我的书柜里,从不敢轻易拿出来再看它,觉得它是一首生命的悲歌,美丽的挽歌,它太凄美了,太孤寒了,甚至可说是太空寂了,看到它就会悲伤流泪的。可今晚,我就是想把它默写一遍。其实,我已很久都没再读它了,我想试试,看自己能否将它一字不差默写下来。对此,我是很有些自信的,除了我记忆力很好,更是黛玉那如泣如诉的绝唱,早就溶入我的血脉里了。
顺便说一下,就在这个我沉思默写的秋雨之夜,我打定了一个主意,我要精心收集黛玉的诗,将来有一天,我要为她刊印一部诗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颦颦诗稿》。
我意识到,我当然意识到了,我已经写到或者抄录了黛玉的三首诗了。那么,我索性就她的诗这一话题再多说几句吧。
事实上,黛玉的诗是很多的,我数了一下,仅在《红楼梦》里出现的,就有二十五首之多,体裁也是多样的,比如,五律、七绝、四言、七律、歌行、五排、绝句、集句、词等,而这些,不过是黛玉所有诗作的一小部分,估计连十分之一也不到,据我所知,前前后后加起来,黛玉至少写了不下三百首诗篇,包括那些佚失了的,她随手扔弃的,或者她亲手烧掉了的,仅我和宝钗后来为她整理刊印出来的《颦颦诗稿》,就有一百八十首之多呢。
实质上,黛玉就是个诗人,而且是个真正的诗人,纯粹的诗人,这并不仅仅是说她写过那么多的诗,而是说她有着那种诗人的天赋,或者天性,甚至干脆说她天生就是个诗人,就像她的天生丽质一样。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她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绝美的,忧郁的,感伤的诗;她浑身上下都是诗,犹如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股鲜花美人的气息,和清洁逼人的韵味;她走到哪里,就把诗带到哪里;她恋着诗,诗跟着她走;她生活在诗里,诗就是她的生活,读诗,写诗,吟咏,她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诗(还有我贾宝玉),她一生所过的,是一个真正而纯粹的诗人的生活;她是诗的化身,诗是她的精神,诗是她的亲朋,诗是她的慰藉,只有写诗和吟诗时,她才是最快乐的,最生动的,也是她最光彩照人的时刻;她的诗,大多是伤怀悲恻的;她的诗,就是她的哀鸣,她的心声,她的身影,她的自传。是啊,一想起她,我就想起了她的诗,念着她的诗,就看到了她的眼泪,看到了她整个的人;她写诗,不仅是用笔墨纸砚,更有眼泪,心血和生命;诗就是她的生命,诗就是她的命;诗人的心是敏感的,诗人的心太敏感了,诗人的心是晶莹的,如宝玉般晶莹,诗人的心又是脆弱的,脆弱得就像风雨中的花朵;诗人是害怕生活的,是和尘世生活格格不入的,她适应不了那庸常的,残酷的现实生活;诗人是有病的,要么是身上有病,要么是心上有病,或者两者都有病,甚至是病入膏肓了的,我的诗人妹妹黛玉啊,你就是这样的呀;诗人的命,往往都不怎么好;诗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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