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贾宝玉自白书-第50章


她看玉,我看她。看她这么喜欢且赞美它,我心里很有些得意,好像是我本人得到了她的赞赏一样。
声声赞叹之后,她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那块玉正面上的两行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接着,她又翻转过来看背面的那三行字: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这些字她没念,至少我没听见她出声,她只是看着它们微微一笑,随后,她再次把那块玉翻转过来,又念了一遍那两行字,这次她念得很慢,而且声调很低,她微闭着双目,像是在自语,有些失神的样子,又像是陷入了沉思,我不知她想起了什么,也不知她为何这样一副表情。
这时候,掀帘进来送茶的丫环莺儿插言道:我刚才听着姑娘念的两句词儿,好像跟姑娘的金锁上那八个字正巧是一对呢。
瞎说什么呢你?宝钗脸一红,笑了笑,摆了摆手说,把茶放下出去玩吧。
莺儿伸了一下舌头,知趣走开了,而我却因此缠上了宝钗:姐姐,你的金锁上也可巧有八个字?让我看看吧。
不看了吧?宝钗忸怩了一小下说,我的那个金锁可没你这块宝玉好看呀。
要看,要看的,我的,你都看过了,你的,也该让我看看嘛。说着,我就("文")想趁势动("人")手朝她身("书")上掏摸("屋")去。宝钗挡了一下我的手,微笑着,叹了口气,自己动手解开衣扣,从怀里掏出一把晶莹的金锁,我一把夺了过来,很好奇地团在手里,握了握,感觉它硬硬的,凸凸凹凹的,有点硌手,随后我才去细看那上面的字,也是篆字,的确也是八个字,跟我那块玉正面上的八个字样式不同的是,这把金锁上的八个字一半在正面,一半在背面,正面是不离不弃,背面是芳龄永继。我把这八个字念了两遍,随口叫道,姐姐,你这八个字,跟我的倒真像是一对呢。其实,我对她金锁上的那八个字多少有点不明就里,琢磨了片刻,也未能辨识出其中的意味,很想让她解释一下它们因何而来,但见她红了脸,垂了目,低了头,就没再好意思去问询她。
为我解开谜底的,是姨妈,她托着放有核桃仁、洋参蜜糖酥的果盘进来说,我看宝玉喜欢吃这些,吃吧我儿。我赶紧起身接过果盘,放到了炕上,随手捏了一瓣核桃仁,填进嘴里。
姨妈满脸欢喜地打量着我,又看了看宝钗,笑道:宝玉我儿呀,你姐姐这金锁也有来历的,还是你姐姐九岁那年,有个癞头和尚,在我家门外笃笃笃敲着木鱼,口口声声念着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我和你姨父,那时候你姨父还在世呢,我们就到院门外向那和尚请教法言,那敲木鱼的和尚便告诉我们说,要把他口中一直念诵的那两句话,一正一反錾在一把金锁子上,让女儿一直佩戴,能保平安,可得良缘。末了,那癞头和尚口齿不清地嘟哝着金和玉,玉和金什么的,飘然而去了。哎,宝玉我儿,让姨妈也看看,你那玉上的字儿,跟你姐姐金锁上的字是不是一对儿?
妈呀!宝钗红着一张脸,撒了一声娇,拦住了我姨妈叫道,妈,你别看了,别说了……
听姨妈这么说,我既无喜也无忧,那时候我年纪尚小,并没有多想什么,更没朝深处或远处思量,只是有点小害羞。
什么一对儿不一对儿的?让我也看看吧!帘外,飘来黛玉的声音,说着,她就掀开软帘,和朝外走的姨妈差点撞了个满怀,姨妈拉住黛玉的手,问了几句长短之后说,你们一起玩儿吧。
宝钗和我都吃了一惊,而我,不仅仅只是吃惊,更有些尴尬和汗颜了,但我们都表情不一地招呼黛玉。与此同时,我慌忙把那枚玉团到了手里,宝钗也把她的金锁掖到了枕头下,然后她笑着跟黛玉说,颦儿来得正好,我们正一起说笑呢。
我来得不巧了,黛玉冷冷地盯了我一眼,跟宝钗笑道,原以为宝玉不在这儿,我才来看你呢,要是知道他可巧也在这儿,我今天就不过来了。
我脊骨一凉,打了个激灵,心想没准儿黛玉是猜到了我在这里,她才来的呢。而宝钗也被黛玉这番话弄懵了,她怔了一下笑道,妹妹说这话,什么意思呀?
这意思还不明白么?黛玉笑道,我的意思是,他和我应该错开时间来看你嘛,比如他逢双来,我逢单来,这样呢,你这儿就既不会过于冷清,也不会太过热闹了。
颦儿,你呀!宝钗姐姐亲昵地拍了拍黛玉的脸颊笑道,妹妹的这张嘴呀,谁也说不过你。别那么多心眼儿了,那会很累的。好啦,我的好妹妹,你也快快坐下吧,我们一起说笑吧……
写到此处,我忽然意识到,如上这段故事我好像已经在前面书写过了。但仿佛记得,跟我眼下所写的不太一样。于是,我便停下笔来,回头去翻阅了一下,果然是有些出入的,弄得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段才是更真实的了。或许是跟那天我在姨妈家吃了酒有关,大家都吃了酒,但我吃得多了些,和黛玉一起走时有一种微醉的感觉,记忆有些模糊了,现在回忆起来难免会有些偏差。再者,我想,同样的一件事,同样的几个人物,你得看谁在讲,在什么时候讲,在讲谁,其间很可能是各不相同的,甚至会差异很大。是这样的么,谁知道呢?
等我们有了自由的新天地——大观园之后,我住怡红院,黛玉挑了潇湘馆,宝钗姐姐选的是蘅芜苑。在择取居处这件事情上,我和黛玉事先就有过沟通,或可说我们是心有灵犀的。
而宝钗选择蘅芜院,之前她并未跟我说过,我也没问过她想入住何处。宝钗自己一向是很有主张的,凡事很少跟谁讨什么主意。看来是蘅芜苑中她的意,她便搬进了蘅芜苑。
关于我的怡红院,黛玉妹妹的潇湘馆,此前我已经讲到过一些了,现在该说说宝钗姐姐的蘅芜苑了。
蘅芜苑是座一色水磨砖石的清凉瓦舍,门前突出一方高耸的大玲珑山石,四面环垒着形状不一的石块,把整个院子都给遮掩了,当时我被父亲拽去陪他和那几个清客游园时,连我那并无多大情趣的父亲也嫌此处房舍寡味。是啊,这个院子里既无茁壮的树木,也不见绽放的鲜花,只有一蓬蓬疯长的异草:
有牵藤的,有引蔓的,有沿坡的,有穿石缝的,有垂檐绕柱的,有盘阶的,这些异草也开花,花也煞是惹眼儿,且别有股股芬芳气息,与花香迥然不同。我那不拘言笑的父亲,望着异草们不禁笑道,要说这些草儿也怪好看的,只是叫不出它们的名儿。他的那几个清客赶紧帮腔道,大人都不知道,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这时候,我就很逞能地插嘴说,这些异草,我都认识的。你们瞧,那紫的是藤萝,也叫招藤和朱藤,那绿的是薛荔,也叫木莲,也有人叫它木馒头,那淡紫色的是杜若,那淡黄色的是鹊梅藤,也叫对节刺,那粉白里又略显些红颜色的叫益智,也叫益智子,那全身长着灰色柔毛的叫磨盘草,那紫红色的是苣兰,也就是白芷,那长有刺毛的是玉?藤,也叫甘草或蜜草,那红的是紫芸,也叫芸香,那长得像绿伞的是青芷,瞧这个,匍匐在地上的,就叫蘅芜,它香得远呢,志怪小说《拾遗记》上讲到,汉武帝的爱妃李夫人死了以后,他很思念她,做梦时梦见她捧给他一把蘅芜,醒来之后其香味尤浓,过了好几个月那香味还未散去呢。说着,我就弯腰掐了一小撮蘅芜,讨好地递到父亲的面前笑道,你闻闻香不香?哪料想,刚才还在笑着的父亲忽然就变了脸,他一把打掉我送到他眼前的香蘅芜,还推了我一把,并且臭骂了我一通:去!就你小崽子能,就你知道得多!显摆什么你?!多少正事你不做,却把心思放到什么花花草草上头,放着那正经书卷你不好好读,尽去看那些艳诗淫书什么的,小心我回头收拾你!
我本来是想讨好他一下的,却讨了个大没趣儿,便低头不语了,可我心里在想,亲父亲啊,你就是骂我打我也没用的,你儿我就是喜欢花花草草,关于花草的学问我就是比你老知道得多,这当然跟我平日喜欢翻阅并且珍藏了那些花经,花谱之类的典籍有关,比如晋人嵇含的《南方草木状》,唐人李德裕的《平泉山草木记》,宋人苏颂的《本草图经》,明人王象晋的《群芳谱》,文震亨的《长物志》,等等,就连今人陈膗子的《花镜》,汪灏的《广群芳谱》我也都有,即使是读诗词曲赋时,我也对其中的花和草字很留意,比如《诗经》,比如屈原的《楚辞》,里面就有多少处写到花与草啊!就更不用提那些专意咏花唱草的诗篇了。诗人嘛,从来就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