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贾宝玉自白书-第68章


,咏过芍药花,咏过石榴花,咏过玫瑰花,咏过丁香花,咏过荷花,咏过水仙花,咏过樱花,咏过虞美人,咏过美人蕉,咏过睡莲,咏过夜来香;也咏过杜鹃,咏过罂粟,咏过昙花,咏过荼縻……这么说吧,我们想咏什么花就咏什么花,想起了什么花就咏什么花,我们看见了什么花就咏什么花,说咏什么花就咏什么花,咏花的时候,我觉得她们全都是芬芳的花,美丽而娇艳的花,她们每个人都像一样花,或者像好几样花,鲜花朵朵啊,朵朵鲜花!我的眼前全是花,我的心中全是花,我的诗里,我的生活里全是花,我们的大观园就是个花的洞天乐府啊!那时候,我禁不住声声感叹道,宝玉啊宝玉,你这个花王真有福啊,你太有眼福了,你太幸福了……
后来,也就是我们的大观园被抄检之后,我们便不再咏花了,我们的诗社也就如风消云散了,再后来,和我一起咏花的那些花儿们一朵朵凋谢了、飘零了、枯萎了,眼前的大观园,只有我这个偷偷溜进来的、了无生趣的、失了乐园的昔日花王了。在这个寒冬的深夜里,我徘徊在冰湖边上的芦雪庵,禁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
有些事情,我不愿想,可那不是我愿不愿,愿不愿想的事情,事情就那么发生了,那都是些致命的事情。
我不想说那些事情,却又不能不说,可我还是不想多说。
其实,那些事情,我愿不愿意,想不想,说不说,说多说少,结果都是一样的。
就在我和宝钗姐姐成婚后不久,世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就走了: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归天去了,是我亲手为她老人家闭上那不想闭合的眼睛的。老祖母弥留之际,我跪在她床前,她眼里汪着些老泪,断断续续地说,宝玉我儿,我走了,你以后,可该怎么办呢?我泪眼汪汪地摇着头,我是不想让她走,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当时只感觉着天昏地暗,感觉着我们贾家的天就要塌了。这种感觉,不久之前我就曾经有过,那是在我姐姐元春贤德妃薨逝的时候。
祖母过世后不久,也就是在贤德妃薨逝之后不太久,灾祸先是如夏日冰雹那样骤然砸在贾府地界上,接下来便如绵绵秋雨似地缠上了我们这个大家族:宁荣二府先后被抄,罪名一宗宗,一条条,什么违旨聚赌啦,交通外官啦,依势凌弱啦,草菅人命啦,逼死良民啦,违例取利啦,辜负皇恩啦,有忝祖德啦,隐瞒罪臣财物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说白了,我们贾家不知何故让龙颜不悦了,或不知得罪哪位朝廷重臣了,贤德妃不知为何薨逝之后贾家就再也没有保护伞了,于是,我们贾家便被抄了,我那只喜欢歪门邪道大伯贾赦,那从不干正经事的堂哥贾珍,被弄到了同一个地方:监牢,与他们同去的还有我那强势了半生的堂嫂凤姐,后来,她又被放出来了,但又被我堂哥贾琏休掉了,我父亲贾政大人也被贬职流放了,我母亲跟随我父亲去远方了,家仆们早就逃走的逃走了,放出的放出了,贾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作鸟兽散了,许多人的去向我都不知道了……
就这样,就是这样的,贾家败了,气数尽了。
很自然的,这座为贤德妃省亲而修筑的大观园,原本是我们的大观园,也就被查封了……
我没有家了,再也没有我心中的那个家园了。
这个寒冬的夜晚,我翻墙跳入大观园来,就是想最后再看它一回,跟我心中的这个家告别。
和大观园告别的这个寒夜,我最后看望的地方是蘅芜苑,那些曾经很诱人的奇异香草气息,在这个时令是闻不到了的,它们早已枯死,而关于蘅芜苑的旧主宝钗姐姐,关于我和她的事情,我已经想得太多了,什么我都想到了,到了不能再多想下去的地步了,有些事情你不能只是想一想,或者想了又想,你得去做,到了该去做的时候了。
在宝钗姐姐的蘅芜苑门前,我并未多停留,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离开的时候,我心里涌动着一股股狂风般的愧疚和不安。
溜进大观园时,我是从正门那边跳入的。离开它的时候,我还是从正门这边翻墙出去的,真不知自己究竟是偷偷摸摸的,还是堂堂正正的。
站在大观园正门前,望着那考究的菱花槛窗,依然光鲜的朱漆彩画,看了看门上那把黑乎乎的大铁锁,我梦呓一样喃喃道,别了,我们的大观园,别了,我的家……
说过了这样的话,可我还是没舍得扭头就走,仍然在那里呆呆伫立了许久。哦,我贾宝玉此生最美妙的故事,都发生在这大观园里,我美好的年华是在这里面度过的,现在我真的就要离它而去了,所有的美妙和美好也将跟我一同离开,我的好日子真的到头了。哦不,其实我的好日子早就到头了,自从黛玉去了,我被父母他们哄出了大观园的时候,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哦不,其实更早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大观园被检抄的时候,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唉,到头就到头吧,所有的好日子都会到头的,所有人的,所有的好日子,都会到头的,足够了,已经足够了,已经足够美妙了,已经足够我回忆的了,当时,我也就只能这么想了。
现在,我也就只是靠回忆与怀念度日月了。
又下雪了,天和地又是一片白茫茫了。就是在这个雪花纷飞的夜晚,也就是我跳进又跳出大观园的第二个夜晚,我就瞒着我的妻子宝钗姐姐,离家出走了。
临走之前,我倒是很想跟宝钗说一声的,可我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再者,我不忍心,或者说我不敢面对那种伤别离的情景,我也想过要不就给她留下一首诗,或者一纸字条之类的,可我又能写下些什么呢?我想过了,我说不说什么话,留不留下什么东西,结果是一样的,宝钗姐姐她都会知道的。想来想去,末了还是横下了心,决计就这么不辞而别,一走了之吧。
是的,就是一走了之了,走了,就是了了,想了不想了都是了了。记得小时候,我做错了事情挨了父亲一顿饱打之后,老祖母曾很心疼地教我一招说,他以后再打你,你就赶紧跑嘛,别挨死打,事大事小,一跑就了嘛。可那时候我偏就不跑,觉得挨打时逃跑的样子很难看,脸面上过不去,于是我宁愿挨死打,也决不跑掉。可是这一回,我没有挨打,却逃跑一样出走了,这就跟脸面无关了,而是心逼着我这么做的,我再也管不住它了,就像我父亲再也管不了我一样。
有必要更正一下的是,临行之前,我还是跟宝钗姐姐打了招呼的:下雪了,我想到外边随便走走。正在做针线的她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又加了一句话,要不要我陪你去?不用,我说,我喜欢在下雪的时候,一个人出去走走。于是,我头都没回,就走出了家门。
我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就走到了这座山上(一路上的艰辛,就说来话长——路长了,那就不说它了吧),就走到了这座寺庙里,做了个和尚。至于这座山是哪座山,我不想说,这座庙是哪座庙,我就更不想说了,至于我为什么不说,我也不说。似乎应该说的是,这座山很大,山上的这座寺庙很古老,庙里的方丈清远法师待我很好,像个慈爱的父亲,比父亲贾政待我要好呢,他给我取了个法名叫悟觉(呵呵,悟觉,觉悟也,有趣啊。我贾宝玉成了悟觉和尚了。其实,我哪有什么悟觉呢,我不过是组织上入了佛,思想上并没有入佛),他不让我像其他和尚那样住广单(通铺),而是像他一样的待遇,一丈见方的单独房间,房间里有笔墨纸砚,写诗作画任由我。这也不太难理解,清远法师当年是我祖父的小跟班儿,后来出了家。另外,还可以说的是,至今,我在这座山庙里已经住了一年又一年,已经有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山上,又是一个春天了,我已记不得,这是我在山上迎来的第多少个春天了。人说,山中才几日,世上已千年。是不是这样呢?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山上,山下边的世界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山上的日子很慢,很长,哦,是日子很漫长,只觉得我在这山上已经呆了一辈子那么长了。有人说,出家的和尚是耐不住寂寞的,而寂寞苦闷之极的人想要出家,是不是这样呢,我说不好,我不好说。
每年的春天,我都会时常站在山岗上,望着这满世界的烂漫山花,遥想到大观园里那些娇媚迷人的鲜花。有时候,我会发出一声浅笑,呵,如今我还是花王,是山花之王呢,我成了个遍野的山花之王了。多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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